常青的艺术之树,永存的人性情感——重温马健翎先生现代戏创作有感
2017年,是著名戏剧家马健翎先生110周年诞辰。先生虽然已经辞世半个世纪,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一直与我们相伴,指引我们前行。先生的现代戏,以传统戏曲表现现实生活,是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先河之举。尤其是《十二把镰刀》、折子戏《王三宝开荒》等剧目,至今盛演不衰,其舞台形象,感化和鼓舞着今天人们的精神和心灵。《血泪仇》等剧目中的诸多唱段,一直被世代传唱,口口相传。作为后辈,从未见过先生,却常常在省戏曲研究院内先生的雕像前,久久伫立,领略他那胸襟博大的神韵,感受他那颗崇高而伟大的魂灵。
远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先生满怀激情,深入民众,以丰厚的现代戏创作成果,批判万恶的旧世界,热情歌颂新生活。他记录时代,为民代言,是戏剧家,更是革命战士。他的作品,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是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留给我们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时过境迁,当年的地主老财早已不复存在,阶级敌人也已成为陌生的历史概念,先生的那些现代戏,是否也随之失去了它的审美价值呢?我觉得,对于先生的现代戏,如果说,以往我们多从其革命性方面来考虑的话,现在,转换一个角度,会蓦然发现,其中蕴含着十分丰富的艺术情愫和人性情感,值得我们去珍视,去发掘,去研究。重温先生的现代戏,虽然描写的是早已逝去的时代生活,但会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对于人自身的热切关注,一种对于人的自由精神的无限向往,一种滋润于心的人文关怀,一种对于人生命运的美好期盼。而这一切,恰恰都是超越了时代和题材本身局限的。正是这些具有永存意义的人性情感,历久弥新的艺术韵味,我们会觉得,先生对于我们的今天是如此的重要。我们对先生最好的纪念,应该是继承他的戏剧精神,弘扬他的美学传统。
先生的现代戏对人自身的关注,首先表现在对人生命运的描写上。他的现代戏代表作《血泪仇》和《穷人恨》,一般会认为,它无情地鞭挞了蒋管区的黑暗与腐朽,歌颂了革命根据地的光明与自由。它告诉人们,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作品的现实批判精神和社会功能,也由此体现。这种理解,当然不错,但毕竟是浅层次的,处于宣传层面的。我更愿意从作品对主人公人生命运的描写,来考量这两部作品。不管是《血泪仇》中的王仁厚,还是《穷人恨》中的老刘,他们都是老实忠厚心地善良的农民,与世无争,只图有口饭吃,平安度日。可是,在当时,作为人,他们就连这点儿最起码的人性需求,都得不到满足。他们衣食无着,无法生存,被迫无奈,或举家出走,寻求光明;或揭竿而起,走上反抗之路。他们从躬身做人,战战兢兢苟活于世,到挺直腰板,维护自身尊严,这么一个精神不断丰富的过程,这么一个完整的情感流程,本身就具有超越时代和题材本身局限的审美意义。这种情感概念,在一些古典名著中也可以看到,如《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就是如此。几十年来,中学课本之所以节选《水浒传》的这一章作为教材,就是因为上梁山的人很多,而林冲是真正被“逼”上梁山的,作品细致地描写了这一被“逼”的过程,作品的审美价值恰好就在这个过程中。《血泪仇》与《穷人恨》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各自表现方式不同。两个剧目都有把老实本分的农民逼上梁山的意味。王仁厚一家,先是儿子被迫替人充军,继而家里被洗劫一空,全家无奈离开故土,中途儿媳又惨遭凌辱,气绝身亡,接着老伴不堪打击,含冤而死。至此,王仁厚的人性情感就被逼到了顶点。王仁厚“手拖孙、女好悲伤”一段唱词之所以能够流传下来,就是因为这段唱词是王仁厚这种人性情感的极致表达。他也就是在这一情感爆发的基础上,寻找解放区的。《穷人恨》也是如此,不管是老刘,还是那位安婆婆,开始都是胆小怕事,息事宁人的,面对恶徒,忍气吞声。香红被胡万富强迫为妾,安兴旺要去拼命,两位老人忍屈含冤,竭力阻挡,单怕惹事。但是最后,他们都以激愤而高涨的革命热情,加入农民运动的行列。作品有序渐进地展示了他们人性情感不断丰富的过程。正是这个过程,体现出作品永不消失的艺术魅力。如此看来,《血泪仇》和《穷人恨》的审美价值,不仅仅在于它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道理,更多的是在它对于人生命运的过程描绘。
其次,马健翎的现代戏创作对人自身的关注,还体现在对人的自由精神的热情歌颂上。这方面的代表作我以为以小戏《十二把镰刀》为最。这个小戏堪称经典,至今依然活跃于舞台。我们通常会认为,它以小见大,反映了延安时期的大生产运动。其实,我觉得这个小戏真正的审美价值在于对人的自由精神的生动描绘。看这个作品,会使人深切地感受到主人公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温馨和幸福,深切地感受到主人公那种身心和谐统一的自由和欢畅。作品的主人公铁匠王二和妻子桂兰,甘心情愿帮助政府连夜打出十二把镰刀。打镰刀只是个舞台假象,作品的真实用意,是通过王二和桂兰打十二把镰刀,展现小两口的夫妻情趣,从而使人感受人物那种精神的愉快与酣畅。在这里,他们虽然辛苦,但做的却是他们满心情愿的事情。从他们不时地发生一点甜蜜的小摩擦,可以看到,他们的个人意志与他们的行为是高度和谐统一的。他们是真正的主人翁,因而是最美的。这种对于人的自由精神的热情赞颂,从小戏《查路条》中也可以感受到。《查路条》看似写主人公刘姥姥盘查过往行人,实则在写刘姥姥一种主人公意识的觉醒,一种自我人格的确立,一种人作为人的尊严的构建,一种精神的自我肯定。作品中刘姥姥的那种自信,那种豪迈,那种率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当然,不管是王二和桂兰,还是刘姥姥,他们的这种精神风貌,并不是凭空臆造的,而是从生活的实践中形成的。小戏《一条路》,以及上述《血泪仇》《穷人恨》主人公的人生经历,都可以为王二桂兰小两口和刘姥姥的主人公意识提供根据和注脚。
再次,先生现代戏创作对人自身的关注,还体现在作品中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读这些作品,使人感受到一种融融暖意,一种正能量以及这种正能量的同化威力。如现代戏《大家喜欢》,主人公王三宝,是个抽大烟,沉迷赌博,懒于劳动的二流子,但他最后竟幡然悔悟,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作品所呈现的就是他由坏变好的过程。这个过程,从表面看,是他从抽烟到不抽烟的过程,是从赌博到不赌博的过程,是从不劳动到劳动的过程,但让观众观照到的却是王三宝清晰的精神演化流程。剧中王三宝开荒一折戏,之所以常演不衰,其艺术魅力就在于它精细地展示了王三宝那种精神逐步被唤醒的过程。这个作品的审美价值,在于使人从王三宝身上能够感受到一种正能量的存在,同时,更使人观照到人物精神心灵的前进历程。那种能够同化王三宝的正能量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人物心灵的前进历程在今天却具有广泛的人生意义。这种充盈着浓浓的人文关怀意识的作品还有小戏《好男儿》,作品讲述的是一个伪官反正的故事,展示伪县长杨德胜弃恶从善的精神变化过程,也使人感到欣慰。
马健翎属于已经过去的那个时代,更属于今天以至于将来。他创作的现代戏,是那个时代的反映,其精神在今天以至将来依然光鲜夺目。我们纪念马健翎,就是要将他的艺术精神,体现在今天的戏剧创作之中。马健翎的戏剧创作,对我们最为重要的启示,至少有以下三点:(1)艺术作品所要实现的是审美目的,审美目的达到了,其宣传效果是不言而喻的,作品没有审美意义,所谓的宣传也是搞不好的;(2)一部艺术作品的旨趣,就是作品所描绘的那个精神情感过程,就是作品自身,而不是把人物当作工具,去表现作品以外的什么抽象概念;(3)艺术作品是人的自由精神的表达,而不是鼠目寸光的功利追求。马先生是戏剧家,遵循戏剧创作规律,阐释他的作品,对于指导我们今后的戏剧创作,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只要我们真正理解了马健翎,真正理解了马健翎的作品,沿着马健翎的道路前行,就一定能够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优秀作品。
2017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