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真人真事,塑造人物性格
剧本创作,须摆脱真人真事的局限,应属常识,一般编剧无人不知。其实,作品都是依据真人真事而创作的。新编历史剧就不必说了,肯定依据的是某段历史事实。现代戏也如此,现实生活中大量英模人物被写成戏,就是证明。但是,根据真人真事创作剧本,绝不是把真人真事采用艺术样式包装一下,更不等于就是把真人真事搬上舞台。那么,怎样才能摆脱真人真事的局限,创作出优秀的戏剧作品呢?一句话,必须对真人真事进行精神化处理。艺术作品是作家艺术家心灵的外化,作品的生命是作家艺术家赋予的。所谓对真人真事进行精神化处理,就是要让真人真事摆脱其原来的自然形态,转换身份,只为人物精神而存在。生活中的真人真事,多是偶然性的,有限性的,功利性的,进行一番精神化处理之后,才能进入人的精神层面。一只苹果,作为现实的真实存在,就是一饱口福的对象,但在艺术作品中,就不是供人食用而是为人观赏的。面对一只苹果,一百个画家可能画出一百个不同意味的苹果来,就说明他们给了苹果以迥然各异的艺术生命。戏剧作品中的情节,也同此理。同样一个事件,一个生活现象,在不同的编剧那里,可以表达出不同的意味。譬如,作家柳青《创业史》出版以后,将一万六千元稿酬捐献给了他深入生活的皇甫村。这件事,在有的编剧眼里,他会认为,这是柳青作为一名党的好干部,其“大我”境界的表现。但在有的编剧眼里,又会认为,这是柳青作为一名作家,对创作基地的一片感激之情。即没有皇甫这块土地,没有这块土地的火热生活,就没有《创业史》,这一万六千元,应该属于这块土地。这就充分说明,同一件事,处理角度不同,表达的意味也就不同。我常常发现,在戏剧创作中,有一种十分有趣的现象,即有的编剧对自己所写的题材,高度保密,唯恐他人知晓,两人写成一个东西。其实,大可不必。如果是这样,只能说,他们的创作还没有对所写的生活素材进行精神化处理,还未真正进入创作。真正地进入到创作境界,每个作家艺术家会分别表达自己独特的生活感受,拿出来的作品是绝对是不会雷同的。法国作家莫泊桑的著名小说《羊脂球》,当时就是几个作家写同一个题材,脱颖而出的名篇。这样的例子在我们身边也有。20世纪90年代,铜川市出了个英模人物郭秀明,有几位剧作家同时以他为题材写戏,其中西安市话剧院王真创作的话剧《郭双印连他的乡党》就荣获了“文华大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其他几个戏都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只能说明,作者还未进入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创作状态,没有对郭秀明这一题材做精神化处理,真正赋予作品以有机而完整的生命。当然,也有相对写得不错的,如剧作家王军武的秦腔《郭秀明》,也在一定程度上深入到了人物的精神层面。最近几年,各地以真人真事创作戏剧作品,已经蔚成风气。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某些领导要求必须写本地的人和事,意在宣传地方。作为艺术院团和主创人员,也习惯于写本地的人和事,便于向领导要钱,得到领导上的支持。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当然应予以提倡。但是,要把这些偶然性的生活事件写成作品,就得对其进行精神化处理。不要什么事情都去写。塑造主人公形象,一会儿别人给他送礼他不收,一会儿他把老父亲的棺板办了公事,一会儿他又不顾自己的身体有病帮助别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如果这样来写人物,肯定精神散乱,会给观众留下不知道要写什么的印象。我主张,一台戏,只写人物某一方面的情致,同时把这种情致放在特定的矛盾运动中,层层深入地揭示它,展示它。譬如焦裕禄,身为县委书记,涉及的工作方方面面,无疑很多很多,我们根本不可能把他的什么事情都搬在舞台上。河南豫剧团创演的《焦裕禄》(居第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榜首),就只描写了主人公一个方面的情致,即焦裕禄为群众争取有一口饭吃的百姓情怀。整台戏中只写了三件事:不怕丢了政府颜面,送已经断粮的群众出去讨饭;违反当时的某项政策,为群众留下有所谓投机倒把嫌疑的一车粮食;不图空头政绩,改了虚假数字的报表,把属于群众的口粮归还给群众。同时把这三件事放在与对立面的矛盾运动中来表现。可以看出,主创人员对英模人物的事迹进行了高度精神化处理,使其成为人物意志的表达。再譬如,西安市话剧院创作排演的话剧《郭双印连他的乡党》,生活中的郭秀明事迹也不少,但作品只描写他立志带领群众改变落后面貌这一点。同时把郭双印这个性格特征放在与那位梁老汉的矛盾纠葛中来揭示。可以看出,两台戏的主创人员对英模人物的事迹,都进行了高度精神化处理,使其成为人物意志的表达。
戏剧情节只为人物的精神而存在,把此话转换成为另一个说法,即戏是写人的,不是写事的。这是个老而又老的话题,但在创作实践中就是解决不好。包括目前在舞台上还在演的某些传统戏在内,也多少存在着这方面的弊端,注重编织故事,忽视人物塑造(当然,中国戏曲有在故事中塑造人物的传统,不属于我说的这种情况)。在这里,我想接着上面的话题,把写事与写人的作品的具体特征详加说明。写事的作品,人物行动的目的,其指向在人物之外。也就是说,人物动作的趋向是一种功利性的东西。如一位县长,为了创建卫星县城而操劳,一位优秀教师为了教育好学生,整天忙忙碌碌,都属于这种情况。陕西有一位老剧作家,创作了一个秦腔现代戏《杨文洲》。杨文洲是太白山林场场长,作品表现他舍小家,顾大家,一心为公,带领职工艰苦创业,建设太白景区的事迹。写得挺感人,文辞也朴实,但只能说是个不错的宣传戏。存在的问题就是,人物的所作所为,完成的是人物自身以外的目的,即太白景区是在他的领导下,一手建设起来的。写人的作品,不是这样,人物行动的指向在人物自身。作品所写的那些事情,是在完成人物完整的精神情感概念,是在描绘人物自身完整的精神情感流程。譬如,在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石家庄市评剧一团创作演出的评剧《安娥》,所要完成的精神情感概念是,主人公安娥那种自由个性。安娥的自由个性,主要是通过她与田汉之间的关系来体现的。作为一个摆脱了封建枷锁的女性,能够与田汉志同道合地结为夫妻,本身就是自由精神的胜利。但这种自由精神在安娥身上是不断深化的。田汉的未婚妻林维中遭遇海难,侥幸逃生,又回到田汉身边,一下子将安娥推到了极为尴尬的境地。令人感佩的是,安娥的心情是复杂的,内心是痛苦的,然而她更是自由的,达观的。她平静地告诉田汉:“你是自由的!”此时,安娥已经怀有田汉的孩子,有了一个温馨的家庭,安娥能够把选择婚姻的自由,留给田汉,留给她心爱的人,真不容易。我们看到,在此后的日子里,安娥在个人情感上,是将田汉拒之身外的。安娥生下孩子以后,田汉要看看孩子,她回答他:“孩子没了!”这对田汉似乎不公平,甚至有点残酷。但她显然是要彻底冷了田汉的心,与他断了最后的亲情。这应该是自由精神在安娥身上的发酵和放大。然而,作品对安娥自由精神的刻画,远未就此止步。安娥的自由精神,是与国家的兴亡,民族的解放,人民的幸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她所创作的《渔光曲》等大批广为流传的作品,已经与她当初所创作的小说在内容上大不相同。她描述的是人民的疾苦,抒写的是危亡之情,发出的是时代的呐喊。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她又一反过去,表示要和田汉在一起。她与田汉的关系,从相互爱恋,结为夫妻,到彼此分离,甚至避而远之,再到携手同心,走在一起,这种戏剧般的变化,完全是她的自由精神的表达。再以剧作家谢迎春创作的新编历史剧《李十三》为例,主人公李十三是一个功名思想非常严重的人,但是作品又要表达主人公为百姓写戏,守望一种艺术精神,这就是说,作品要写出主人公从看重功名,到最后彻底抛弃功名的情感流程。我们看到,领衔主演谭建勋,按照剧本所提供的情节,把这个流程呈现地非常到位。这就是说,人物行为的目的,没在自身之外,完成的是他自己的形象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