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改编的完美尝试——话剧《白鹿原》观后

名著改编的完美尝试——话剧《白鹿原》观后

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李宣院长打电话给我,说院里将作家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改编为话剧,邀我观看。我心里真有点儿犯疑惑:仅仅两三个小时的舞台演出,能把原作那50余万字宏富的精神内涵呈现出来吗?

小说《白鹿原》我读过。它所描写的生活,是清末民国那个鸡飞狗上墙的乱世。在长达半个世纪的风云岁月里,一切都是乱糟糟闹哄哄的,正像书中所说,日子就像烙锅盔,时而烙这面,时而烙那面,翻来覆去,让人不得安生。作品所表达的,就是在这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里,白鹿原上各色人等沉沉浮浮的人生命运,你争我斗的生存情态,丰富复杂的文化心理,忧伤悲情的人性演变。它是那个腐朽时代的挽歌,其丰厚而深刻的精神意蕴是说不尽道不完的。《白鹿原》原作的审美价值,就蕴含在书中的每一页,每一段,离开那一行行黑色铅字,没有《白鹿原》。

及至观看完演出,真令人既震惊,又兴奋。该版话剧鬼斧神工般凝练而晓畅地将小说《白鹿原》完整地呈现在了舞台上,观众所观赏到的,基本上再现了原作的全部生活内容。在我的印象中,把以宏大叙事为特征的文学作品改编为戏剧样式,一般比较简捷的途径,是从原作中抽取部分有意义的情节,单线构思,精心营造。像这样对几十万字的原作进行全方位改编,是需要胆识,需要深厚的创作功力的。然而在这里,原作洋洋洒洒的文学语言所描绘的千姿百态的生活画卷,全然被转化为一种生动直观颇具动感效果的表演艺术形态。尤其令人欣喜的是,该剧绝不仅仅是对原作感性生活的表面化移植,而是力图对潜藏于其中的精神意蕴予以深刻表达。舞台上可看可感可闻的生活形态与弥漫在原作字里行间的精神意蕴重新达到了一种高度有机的契合。故事情节既干净利落,又韵味无穷。小说《白鹿原》作为一部文学名著,一个人与一个人的阅读感受可能会不相同。我自己的感受是,展示乱世中的人生命运,咏唱一个腐朽时代的挽歌,应是《白鹿原》原作在精神层面的核心内容。该版话剧《白鹿原》抓住了这一核心,聚焦了这一核心,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体现了这一核心,是可贵的,也是高明的。

一般说来,要把一部鸿篇巨制全方位地呈现于舞台,人物性格的塑造必然会受到弱化。我曾经观赏过由北方昆剧院全方位改编的昆曲《红楼梦》(上下本),感觉很美,堪称精品,但似乎也存在此种遗憾。这可能是戏剧改编鸿篇巨制几乎无法逾越的尴尬。尽管如此,该版话剧在人物性格塑造上,相对于原作,总体把握是准确的,到位的。无论是剧本本身,还是演员的表演,都比较注重揭示原作主要人物的文化心理,比较注重细致入微地展现原作人物精神情感的渐变过程。就说白嘉轩和鹿子霖吧,想当初,他们挺着笔直的腰板,胸中所鼓荡的那种自信,那种机诈,给人的印象是多么的雄心勃勃。然而最后,他们竟都像狗一样佝偻着腰(恕我用词不敬,其实《白鹿原》原作不止一次这样形容白嘉轩),萎缩不堪,风光不再。这种反差,标示的不仅仅是人物生理年龄的衰老,更重要的是精神心灵的蜕变。他们对于往事的反思,对于生活的感受,对于人生的看法,令人十分感慨。他们终其一生,恩恩怨怨,争争斗斗,得到了什么呢?是白嘉轩弄到手的那片白鹿曾经显灵的原坡地吗?抑或是鹿子霖暗自窃喜所拿到手的那旱涝保收的二亩水田吗?不是。几十年后,白嘉轩对自己当初费尽心机的行为竟然后悔了,感到没有了意思。鹿子霖竟然慨叹,人生在世,一口饭足矣。精神的破灭恐怕是他们最重要的精神归宿。从这两个人物的精神蜕变中,可以使人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衰朽,以及那个衰朽的时代对于他们人生的影响。再如朱先生和黑娃这两个人物,一个是传统知识分子,一辈子笔墨生涯,到头来竟誓不读书,以至于自绝于世;一个是自小不爱读书,成人之后与书无缘,后来竟投到朱先生门下,立志潜心向学。这一老一小,逆向发展的性格轨迹,也给人留下不尽的思考。朱先生的精神演变,显然也表现了这种精神破灭过程。黑娃洗心革面,应是这种精神破灭的一个反证,也就是说,时代的腐朽,是他最终向往新生投入革命的根本原因。

该剧之所以能够将小说《白鹿原》完美地呈现于舞台,与导表演人员二度创作高超的舞台语言是分不开的。幕一拉开,映入眼帘的是白嘉轩与鹿子霖换地一场戏,我们发现,舞台上意外地蹲着一片清一色服饰的民众。他们应是古希腊戏剧歌队的变式。正是这一支变了式样的歌队,在此后的剧情中,或衔接剧情,或交代背景,或营造特定情境,或传达常人看法,或深化作品主题,转换了原作文学语言所描写的大量生活内容。它有时在剧中所起的作用是四两拨千斤的。譬如朱先生死了,那变式歌队的一群人出来环绕着他,面向观众轻描淡写地说:“死了!”似乎在告诉观众,朱先生,多么好的一个人呀,就这样说没就没啦?其无穷意蕴,耐人寻味。在原作中,朱先生的德行人品,是通过大量文字描写来完成的,在剧中,只用了“死了”两个字,把什么都说清楚了。该剧还充分利用舞台独特的叙事方式,将原作大量情节进行整合,集中展示,从而加快了戏剧节奏,避免了文学作品的恣肆与铺排。如将田小娥与鹿子霖、白孝文之间发生的所有淫荡之事,在揭示人物性格的流程中,有机地组接在一起,洗练而紧凑地呈现给观众。而这一切,在原作中是分散地出现在多个章节之中的。

该剧音乐撼人心魄,直入人心,具有一种回归本己的呼唤力量。譬如田小娥的骨殖被焚烧,封于窑洞,镇于塔下。其时,彩蝶飞舞,被化用了的华阴老腔旋律,就弥漫着这种震撼人心的醒世效果。田小娥是一位具有自由意识的女子,在那样一个昏暗的生活氛围里,是被作为反面教材来处置的。这种对于人生价值取向的颠倒,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音乐暗示给观众的。该剧结尾,黑娃虽已改过自新,且为解放滋水县作出了贡献,却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执行枪决,其音乐也有与此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剧中人物冷先生曾经说过,“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假的”。这原本是他对其大女儿人生不幸所发出的无奈叹息。然而,听着那深沉呼唤的音乐旋律,联系该剧一系列故事情节,再仔细体味冷先生那伤心之语,不能不使人幡然醒悟:岂止是冷先生的女儿和鹿子霖的关系被黑白颠倒了,这世道,恐怕许多事情都是被混淆了黑白的。该剧舞美简洁而灵动,两座青砖门楼或斜、或横、或竖,移动自如,营造出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特别是灯光的昏黄基调,有力地烘托出特定情境各种人物秘而不宣的心理状态。

该剧集中再现了原作的主要情节,体现了原作的基本精神,但在个别人物事件的处理上,也匠心独运地做了某些改动。这种改动,有其精彩之笔,似也有斟酌之处。前者如朱先生之死,在原作中,是静坐而逝的,在剧中改为自缢而亡,这不仅仅是舞台处理的需要,而是有意识地突出了他的社会批判力量。后者如鹿兆鹏与白灵假扮夫妻之事,在原作中,鹿兆鹏完全是以他崇高的精神境界以及不俗的人格魅力,使白灵与他走在了一起。在剧中,多少有点儿兄夺弟爱的感觉。虽具喜剧观赏效果,却将昏暗时代唯独显出亮色的一点点东西,拉入了三角恋爱的套路。是否言重了,想想作为艺术精品,吹毛求疵,至少无害,也就释然了。

原载于2016年2月25日《中国文化报》,2016年第2期《当代戏剧》,中国话剧协会2016年12月《话剧中国》(总第12期),后被收入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屐痕》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