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冲突是戏剧艺术与生俱来的美学特征

黑格尔说，戏剧是一个民族发展到晚期的产物，“是一个已经开化的民族生活的产品”（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243页，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以下黑格尔《美学》引文，只注明卷数和页码）。其意思是说，戏剧这门艺术，相对于其他艺术门类，产生时间比较晚。晚到何时，按照黑格尔的意思，应该晚到人的自意识觉醒之时，用他在《美学》中的话来说，就是晚到人产生了“散文意识”的时候。何为散文意识，即人的自觉意识，人将自己同外部世界分离开来的意识，不再是此前那种人与外部环境处于直接的浑然一体的意识。人与外部环境处于直接的浑然一体的状态，黑格尔认为，此时艺术作品中人物的行为，直接表现的就是一种民族精神。如古希腊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以及我国神话传说中的大禹治水等等，无论是维护国家荣誉，抵御外侮，还是开山导水，拯救万民，他们直接表现的就是带有普遍性的民族精神，人物没有自我意识。戏剧中的人物不同，是人有了散文意识即自觉意识以后，对人的意志的行动描写。这也就是说，这时候的人，已经滋生了审视自我的需要，反观自我精神情感的需要，通过塑造人物性格，体现一种精神情感概念的需要。戏剧就是为了满足人的这种自觉意识应运而生的。这个观点，是否科学，作为一家之言，最起码有一点是事实事求是并值得予以高度关注的，这就是，戏剧作为一种完整的艺术形态，的确较之其他艺术门类产生较晚，若仔细考察它的内容，也的确是对视人心的，是人的精神心灵状态的表达。对黑格尔的《美学》，一般认为，它既是一部美学著作，又是一部艺术史论，他在《美学》中，把戏剧放在所有艺术门类之后来论述，一方面就表明它产生比较晚，另一方面认为它完全是观念性的，精神性的。

戏剧是人产生了自觉意识之后反观自身的一个艺术样式，这就决定了戏剧是建立在其他艺术门类基础上的一门艺术，是吸收了其他艺术门类表现方式的一门综合艺术。黑格尔说：“戏剧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要形成最完美的整体，所以应该看作诗乃至一般艺术的最高层。”（《美学》第三卷下240页）这就是说，戏剧比其他艺术作品要高，高就高在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最完美的。其完美就表现在善于吸收和利用其他艺术作品之所长。从内容看，我们会发现一个现象，戏剧常常以较为成熟且有了定评的文学作品中的故事为题材，而这些故事，往往就是那些作品中的精华。这一点，从我国的传统剧目中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不说别的，仅一部《三国演义》，就改编了很多剧目，以致这些剧目被称为“三国戏”。当然，绝不能因此就说所有戏剧都是从优秀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而是从一个侧面说明，它从内容上有以文学作品为蓝本，进行二次创造的特征。尤其需要重视的是，在形式上，它善于吸收各门艺术的表达手段，为我所用，丰富自己，以达到精神自我表达的目的。我们看到，音乐美术这些因素在戏剧中作为主要成分是人所共知的，尤其是音乐，早已经发展成为戏剧中独立性很强的欣赏要素。我在这里主要想说的是，矛盾冲突作为戏剧与生俱来的特征，是在剧本创作上创造性地中和了其他艺术样式的某些因素而形成的。具体讲，它是把史诗的叙事特征和抒情诗的情感表达特征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黑格尔说：“在各种语言的艺术中，戏剧体诗又是史诗的客观原则和抒情诗的主体性原则这两者的统一。这就是说，戏剧把一种本身完整的动作情节表现为实在的，直接摆在眼前的，而这种动作既起源于发生动作的人物性格的内心生活，其结果又取决于有关的各种目的个别人物和冲突所代表的实体性。”（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241页）这里的“史诗”，指的就是诸如荷马史诗之类作品，我们可以把它宽泛地理解为叙事文学，这里的“抒情诗”，我们可以把它宽泛地理解为以抒发人物内心情感为主的诗歌。这段话的大意是说，戏剧仅从文本来说，吸收了叙事文学的叙事性和诗歌的抒情性，是叙事原则和抒情原则两者的有机统一。一方面，它把文学作品中的叙事演化为舞台上的人物行动，另一方面，把抒情诗的内心情感演化为舞台上人物行动的根据。这样，就形成戏剧的一个突出特征，即各种人物各自心怀各种目的在行动。黑格尔说：“戏剧中的人物摘取他自己行动的果实”（《美学》第三卷下245页），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讲的。

由于人物处在特定环境里，本着自己的意志和意欲，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去行动，必然要与别人带有某种目的的行动发生碰撞，于是，矛盾冲突由此产生。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个别人物也不能停留在独立自足的状态，他必须处在一种具体的环境里，才能本着自己的性格和目的来决定自己的意志和内容，而且由于他所抱的目的是个人的，就必然和旁人的目的发生对立和斗争”（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244页）。在这段话里，需要注意的是，人物的目的和行动是“个人”的，借用黑格尔逻辑学的语言来表述，是说人物的目的和行动是有限的，有差异的，是这种观念上的差异性形成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举个例子，豫剧《焦裕禄》（该剧居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榜首）第一幕，描写众多村民出外逃荒要饭的场面，即将离任的老县委领导大约觉得这有损于当地政府的形象，阻拦大家不要外出。新任书记焦裕禄却理解村民的生存困境，深情目送大家出村，叮嘱大家一路走好。两个人，两种想法，截然对立的观念，自然就形成矛盾冲突。戏剧行为是人物个性的体现，“个性”两个字，标示的就是人的自意识，人的我之为我的意识。戏剧通过人的行动表现人的个性，其意旨就在于反观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只有在人与人的行动形成冲突的过程中才能展示出来。所以我们说，冲突是戏剧这门艺术与生俱来的美学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