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大乘,情系众生——剧本《大唐玄奘》读后感

心怀大乘,情系众生——剧本《大唐玄奘》读后感

我是满怀欣喜读完《大唐玄奘》剧本的。这个剧本是在戏曲研究院原来的排演本基础上改写的,还是新创作的,我不大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是觉得,与原来那个本子(包括舞台演出)相比较,是一次脱胎换骨的重新创造。我甚至忽然觉得,自以为离丁科民很近,作为朋友,时常见面,其实我离他很远,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他原来居然有如此横溢的创作才华。他对剧本精神内容的精准把握,对剧本结构的宏观驾驭,对人物情感关系的精彩描绘,对戏剧语言的娴熟运用,都是令人刮目相看的。

我一直认为,《大唐玄奘》这个戏很难写。难就难在它是宗教题材,塑造的是僧人形象,用艺术的手段去表现宗教的意味,内容与形式本身就是分裂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佛是沉默的,无言的,高远的,宏大无边的。六祖慧能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大约说的就是佛的境界。既然是个空无,什么也没有,玄奘作为一代高僧,如果把他置于纷纭熙攘的感性生活形态之中,他会是玄奘吗?现在看来,是我误解了这个戏,《大唐玄奘》的主要旨趣,就没有在玄奘如何学法以及佛性表达上,而是重在描述他潜心佛法,历经磨难,终于成为一代高僧的精神历练上。这样一个精神定位,是十分高明的。

玄奘对于大乘佛法的追求与向往,是在其精神经历了一个三级跳的过程中完成的。这个过程,对于玄奘来说,就是一种心灵得到渐次净化的过程,一种对于理想和信念渐次坚定的过程,一种精神境界不断得到升华的过程,是作为一个高僧从外到内通身被一种信念所鼓舞的过程。同时,也是这样一个过程,使得这一独特的题材,冲破了自身的局限,具有了普遍的人生意义。

主人公玄奘精神上的三级跳,首先表现在他的主体性精神对于外在困难的克服,即矢志不移,不畏恶劣的生存环境,排除来自身外的一切阻力,无怨无悔,一往直前,潜心向佛。这主要表现在“磨难”一场戏,先是缺水喝,继而无食物,作品对玄奘忍饥受渴,风餐露宿的描写,层层推进,步步深入,推到极致。它既是从生理上对玄奘师徒的无情摧残,更是对他们精神的严峻考验。这应该看作是玄奘精神提升的第一跳。玄奘精神上的第二跳,是自己对自己的战胜和超越。如果说,在第一跳中,玄奘战胜的对象是身外的恶劣处境,那么,第二跳,战胜的则是自己内心俗念的束缚与干扰。这主要体现在“绝食”一场戏。高昌国国王,以高官厚禄延揽人才,欲留他于高昌,国王的妹妹热尼亚,又钟情于他。丰厚的待遇,优裕的生活,以及国王给他提供了作为一个僧人大显身手的条件,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是走是留,这一切诱惑,对于玄奘来说,是处于道德层面更为艰难的历练。事实是,正是在这里,玄奘的精神信仰是有所动摇的。作品比较真实地描写了他由动摇到坚定的精神转化过程。“世上谁不恋情与爱,世上谁不恋利与名”,“入身佛门无小爱,普度众生奉大乘”,把一个高僧当凡人来写,表现他精神的缺失与完善,应该是作品精神的延展与扩大。玄奘实现精神超越的第三跳,是他实现普救众生理想的一种生死超越。这主要体现在“求索”一场,玄奘精神上的最终归宿。他是怀抱着普救众生的使命,前去西天取经的,作品把他的精神归宿放在普救众生的生活实践上,是他精神成长的必然。他以他的《破邪见论》,出任论主,前去辩经,就是要以正压邪,广播福田。他置生死于不顾,以生命为代价,去救那个小和尚,其精神境界比第二跳更要高出一层。他的行为,绝不是在舍己救人,而是明心见性的一种自由精神的体现。冯友兰讲,人生有四个境界,最高的是天地境界。这时候玄奘的行为,体现的就是天地境界。

在这里,需要提及的是,石盘陀这个人物的设置,不可或缺。他对于玄奘的精神持守,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它是玄奘的徒弟,更是玄奘在各种场合的否定面,与玄奘形成一个对立面的统一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它是玄奘精神的外化,是玄奘精神的一部分。玄奘的精神是经由他这个中介性的环节显现出来的。在第二场,师徒二人加一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蛮绝境,玄奘淋漓尽致的精神情感表达,是从石盘陀身上反映出来的。在第三场,玄奘即将沉迷于高昌国的富贵生活,石盘陀说,今见“师傅蒙公主恩爱,江山美人,美哉快哉,恐没了取经之心,徒儿故向师傅辞行,要返回长安”。这才使得“玄奘怎能忘使命,浑浑噩噩度光阴”。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玄奘在特定情境中,一种矛盾心理的外化。因为没有石盘陀,玄奘左右摇摆的心态是很难直观到的。特别是玄奘以命相抵,拯救小和尚莫迪一场戏,石盘陀奋不顾身,蹈火赴死,更是玄奘一颗佛心的圆满呈现。我觉得,这样来看石盘陀这个人物,更符合这个作品的实际。

其实,佛作为一种宗教也罢,《大唐玄奘》作为一部艺术作品也罢,冯友兰所讲的人生四境界也罢,其追求的精神旨趣都是同一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艺术,宗教,哲学,内容一样的,只是表现手段各异。具体就这个作品讲,玄奘所取之经,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真理,普遍精神,某种神性,甚至就是上帝。他的取经经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真理,普遍精神,某种神性,以及对于上帝的认识和追求。玄奘取经的经历,其精神由低级到高级的修炼过程,也完全可以看作是我们凡人主体意识和自由意志逐步确立的过程。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开篇之作,是一部大书,叫《精神现象学》,就是从理论上细致描绘人的意识是如何从最初的状态走向真理的。我觉得,黑格尔所描绘的人的意识发展的行程,在玄奘身上得到了活生生的直观呈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作品就有了它值得珍视的意义。什么是美,黑格尔说,符合概念就是美。那么作为一个人,这个人真正能够称得上是人,那么这个人就是美的。《大唐玄奘》以玄奘取经的故事,为我们开辟的,就是一条我们人如何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人的道路。

此文系2017年4月15日在周至楼观大酒店召开的剧本《大唐玄奘》研讨会上的发言提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