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情感逻辑,慎用偶然事件

五、遵循情感逻辑,慎用偶然事件

一台戏,剧情的进展,有其必然性。20世纪60年代初,美学家宗白华在谈到中国美学时就指出:“艺术作品要依靠内在结构里的必然性,不依靠外来的支撑。”(宗白华《美学与意境》336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所谓剧情的必然性,是指作品中人物与人物的相互关系,矛盾进程,要符合人物自身的情感逻辑。在人物由于精神的差异所形成的矛盾冲突过程中,使人物性格得到逐步揭示,作品的精神意蕴得以完整呈现,力戒不断地从人物相互依存的关系外面,人为地制造天外来客般的偶然性的事件。不断地制造偶然性事件,故事情节似乎向前推动了,人物的性格揭示和作品的精神表达却受到干扰,甚至遭到破坏。有一年,我陪文化部的专家,在某市看过一台戏。剧名虽然忘记了,情节还记忆犹新。大约描写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先是和女主人公相好的男人,出外打工。不久,传说这个男的在外面出了车祸死了,于是女主人公就和在家乡的另一个男人相爱了。不料,外面那个男人并没有死,在女主人公和另一个男人举办婚礼之时回来了。于是,就出现了三角恋爱谁也不愿退出的状况。两个男人都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两个男人似乎又都割舍不下。怎么办?让其中一个残废吧,于是作者让另一个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塌断了腿,三角恋爱的尴尬才得以和解。在艺术作品中,三角恋爱只是一种情感形式,依托这种情感形式,完成它所要表达的精神韵味。突然残废一个,矛盾似乎解决了,其实作品此前正在表达的精神内容于是中断了。当时,我身旁的一位专家说,肯定要让死一个,不然,戏做不下去了。果然,剧情一转,死了一个。这种情况,在一些经典作品当中也时有所见,但要看到,它是在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业已完成的情况下出现的。如在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和田晓霞这对年轻人,彼此真心相爱。他们不时地约会,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应是幸福美好的一对。但是,人家田晓霞是省报的记者,父亲田福军又是地委书记,孙少平当时是个一身臭汗的煤黑子。身份的悬殊,使得孙少平对他与田晓霞能否走在一起,一直心存疑虑。他甚至在心里就等待着有那么一天,一定会与田晓霞分手。果然有一天,田晓霞告诉他,一位姓高的记者爱她,她也表示爱人家,同时也说爱孙少平。很显然,田晓霞已移情他人,说爱孙少平也许是出于真情,但显然是一种情感上藕断丝连的遗绪。紧接着,作者制造了一个偶然事件,让田晓霞在抗洪救灾中牺牲了,中断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田晓霞与高记者三个人之间的恋爱故事,也就中断了这方面的精神表达。但是要看到,作者实际上已经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其悲剧结局是必然的,只是他不愿意看到这个悲剧成为事实,于是以一个人为的偶然事件,中断了这个故事。所以,我们说,在《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牺牲这件事,虽属偶然,可作者是有他的意图的。有时候,偶然事件的出现,意在为作品的内容表达提供契机。再比如在贾平凹的《天狗》中,也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其中一个被残废。但是要看到,作品所要表达的内容是在这个男人残废之后,它不是以残废来解决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可开交的三角恋爱问题,而是通由残废接着表达一个具有道德意义的话题。在这里,我举这两个例子,意在说明,作品描写偶然事件,是要通过偶然事件把作品的旨趣引向人物的精神表达上去。戏剧写偶然事件,无疑也应该有这种意识。问题是,我们许多剧本,常常是剧情发展不下去了,制造一个偶然事件,把偶然事件纯粹当作推动情节发展或解决矛盾的手段,这是需要注意的。如果把偶然事件不能很好地引导到人物精神的表达上去,偶然事件就没有任何意义。在我们的戏剧创作中,这种以人为的偶然事件中断精神表达的情节随处可见,如得了癌症,村民们的捐助就来了,再如考上重点大学交不起学费,政府的资助就来了。这样的戏,医疗费用和学费虽然得以解决,人物性格的揭示却中断了。一部作品,这样的偶然事件如果频频出现,只顾编故事,人随事走,以至于左右了故事情节的有机进程,作品品味就更差了。剧情要新奇,但不能离奇。

生活的自然形态是偶然性的,作品中的生活形态是带有必然性的。莎士比亚的剧本,就很少看到那种天外来客式的偶然性事件,剧情的进展,全是人物性格在推动,全是人物性格的展示。就说《奥赛罗》吧,开始的剧情是,摩尔人奥赛罗与代丝德蒙娜相爱,临近最后是奥赛罗把代丝德蒙娜扼死在床上。从奥赛罗对代丝德蒙娜那么爱到那么恨,人物的这种精神行程,是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运动自身中完成的。一方面,那个名叫亚果的小人,在貌似善良的面纱之下,一次又一次地拨弄是非,挑拨离间,另一方面,奥赛罗对这个小人竟然越来越信任,一次又一次地称赞他是“诚实的亚果”,后来居然说他是“诚实的诚实的亚果”。就是在这种对于人物性格不断深化地揭示过程中,酿成了悲剧。《奥赛罗》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被以往的莎士比亚研究专家们誉为“结构最严谨”的作品,我体会,指的恐怕就是这种人物与人物之间矛盾运动的环环紧扣。再比如《里亚王》,里亚把国土和权力,分给两个女儿,随即被两个女儿所抛弃,里亚于是疯癫。作品有主线,有副线,人物众多,矛盾复杂,气魄宏伟。尽管如此,我们会看到,作品绝对没有那种人为的偶然性情节。所有人物都在按照自己的精神情感逻辑在说话,在行动。不过,有时候会出现另外一种情况,即有的故事情节看似偶然,但其中孕育着必然性,应视为编剧技高一筹。剧情的进展,怎样才算是有规律的编,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话题,概括地讲,在舞台上,最根本的,情节必须是人的情节,必须是人物意志的产物,必须是人物性格发展的历史,必须符合人物的情感逻辑。据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说,在人的灵魂当中,潜藏着一种自动力。这种自动力是一种本源存在,使人能够产生一种理性的迷狂,像鸟儿遥望远方一样,奔向一种理念。我在这里无异于做理论的探讨,只是想把这个意思引用到剧本创作中。这就是,剧情的发展,大约就源于人物心灵中的这种自动力,形成人物性格的一种必然性行为。当然,话好说,要做好,还得在实践中慢慢去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