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冲突的要义在于“过程”的展示
黑格尔在《小逻辑》中阐述“理念”的丰富含义时,曾举了一个生动事例,大意是说,如果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分别在说同一条基督教义,其意味是截然不同的。那位老人所讲的基督教义,显然包含着他几十年的人生体验在内,而那个孩子所讲的基督教义,其内容无疑是十分空洞贫乏的。类似的事例,在现实生活中也比比皆是。譬如讲诚信,一个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几十年的商人,和一个没有人生阅历的小学生讲出来的诚信,恐怕就是两回事情。假如说,我们要把那位老人对于那条基督教义的理解,或者那位生意人对于诚信的看法,真实而准确地表达出来,那么就得完整地展示出他们那方面的人生经历。这些例子对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就是,真理存在于过程之中。用黑格尔的原话来表述,就是“理念本质上是一个过程”(《小逻辑》404页),“意义在于全部运动”(《小逻辑》425页)。黑格尔所讲的过程,“全部运动”,当然是在精神思想领域进行的,不涉及具体生活内容,但他讲的这个道理,却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至理名言。作为一台戏,也同此理。其精神情感概念的完整表达,全然依托的就是对一个“过程”的描写。粗看起来,这似乎是一句废话。有人也许会说,哪一台戏不是在写一个故事过程呢?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此过程不同于彼过程。我所讲的这个“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作品自身的旨趣,就是作品自身的审美价值,就是作品之所以被称之为作品的本体所在。有的作品也在写过程,但是那个过程只是为了达到作品之外某种概念的手段,时常会将真正“过程”中有价值的东西过滤掉。以剧作家马健翎的小戏《十二把镰刀》为例,该剧讲述的是,铁匠王二和妻子桂兰,自愿连夜为政府打十二把镰刀的故事。作品的旨趣就在于,要描写出他们在新的社会环境中,心情无比自由这么一个颇具情趣的过程。如果说,作者将该剧的旨趣定在以小见大,表现当时的大生产运动上,夫妻之间那种自由情趣极有可能在不经意间被疏漏掉。再比如歌剧《白毛女》,一般会认为,作品所表达的是:万恶的旧社会将人变成鬼,幸福的新社会将鬼变成人。这样讲,固然不错,但不免将作品简单化了。因为白毛女的人生命运过程,让我们所体验到的人生意味,要远比这个抽象化的概括丰富得多,灵动得多。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它的过程是曲尽其妙的。那些貌似写了过程,而对过程并无深刻体悟的作品,其实是忽视了过程的。
作品的过程,具体讲来,就是人物与人物之间辩证的矛盾运动过程。黑格尔是非常重视戏剧矛盾冲突的过程描写的。他在论述戏剧的“三一律”(实为“三整一”)时指出说:“真正不可违反的规则却是动作的整一性。”“戏剧的动作在本质上须是引起冲突的,而真正的动作的整一性只能以完整的运动过程为基础。”(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251—252页)黑格尔认为,在“三整一”中,根据剧情的需要,时间和地点是可以变动的,不一定非在一天之内在同一个地点讲完一个故事,唯一不能缺席的是人物“动作的整一性”。那么,什么是人物“动作的整一性”,即“完整的运动过程”,人物与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完整性描写。作品的矛盾冲突过程为什么必须完整,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的:一部剧作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作品中的矛盾冲突,不管是开端,还是发展,抑或是高潮以至尾声,其中渗透的都是作品所要表达的某种精神情感概念本身,只不过是这种精神情感概念在矛盾冲突过程各个阶段的形态不同罢了。比如矛盾冲突的开端,就是作品精神情感概念处于潜伏隐蔽的个性化形态,矛盾冲突的发展,就是作品精神情感概念渐次外化展开的个性化形态,矛盾冲突的结局和尾声,就是作品精神情感概念和解完成的个性化形态。作品要求描写完整的矛盾运动过程,对戏剧创作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此处试举三点:一是由于作品的各个阶段,标示的是同一情感概念,所以作品开始埋下什么种子,中途就要开什么花,最后就得结什么果。犹如种下的是一颗豌豆,接着就得开豌豆花,最后就得收获豌豆之果。如评剧《安娥》,描写安娥与我国著名戏剧家田汉之间的爱情故事,作品通过安娥同田汉从相识相爱,到分手离开,再到重新走到一起,完整地表达了安娥追求自由并不断升华的精神历程。这个道理似乎太简单,然而,联系我们的创作实际,强调它并非多余。有的作品旨趣不集中,作者写着写着中途把戏就写跑了,便属于此种情况。二是人物与人物之间完整的矛盾冲突过程既然是作品某种精神情感概念的不同形态,那么,作为某种精神情感概念被个性化了的人物性格,就应该是随着矛盾冲突的步步推进,不断流动,渐次深入的,切忌开始是个什么样子,最后还是什么样子。作品的审美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对人物性格变化的观照,精神成长历程的展示。如老舍的话剧《茶馆》,其魅力就在于,在长达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中,生动地展示出主人公精神情感的演化,性格的逐步蜕变。三是过程意味着要注重细节。有的剧作家讲,细节决定成败,的确是经验之谈。所谓过程,就是由一系列的生活细节构成的。如话剧《郭双印连他乡党》,描写主人公郭双印与梁老汉之间的矛盾冲突过程,展示的就是一连串非常细腻的生活细节。作品鲜活的生命,就蕴藏在“上工了!”“奥!”“下工了!”“奥!”一问一答之类细节之中。文本如此,舞台上的表演更是如此。如折子戏《挂画》,展示的就是如何挂的一系列细节,《徐策跑城》,展示的就是如何跑的一系列细节,离开了如何“挂”,如何“跑”的过程,还有这些戏吗?黑格尔在《美学》中曾经谈过一个观点,艺术作品的描写,切忌急匆匆地往前奔跑,意思就是说,别着急,要将一系列的细节展示出来。
在此,顺便需要提示的是,作品矛盾冲突的完整性,并不完全就是作品故事情节的完整性。有的作品看似没有围绕一个事件展开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但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冲突过程应该是完整的。像豫剧《焦裕禄》讲的就不是围绕一件事情的完整的故事,可是整个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是整一的。这是另一个话题,扯得远了,无须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