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畔的深情壮歌——商洛花鼓现代戏《月亮河》观后
世间没有“自然人”。人都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成长的,其行为受着一定文化的制约,因此,人是文化的人。所谓人性,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指人的动物性,而恰恰是指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那种只属于人的文化性。今年年初,在讨论剧作家刘安创作的剧本《月亮河》时,我曾反复地申说此意,担心剧本将涉及男女性爱的内容处理成一种简单的性的结合。其实,作者刘安对此心知肚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前不久,商洛市剧团参加第六届陕西省艺术节,演出商洛花鼓戏《月亮河》,应作者之邀,我有幸前去观看了此剧,很是高兴。在该剧中,我看到了真正的人性,看到了文化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在这种文化的制约之下,内心的矛盾与冲突,灵魂的痛苦与挣扎,人作为人在人生道路上所遭遇的尴尬与困惑。
该剧所呈现的艺术视像,正如剧情简介所说,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故事虽司空见惯,但其中所蕴含的韵味却十分丰厚。在某落后山区,打井师傅高立正遭遇井下塌方,下身瘫痪,其妻月儿与他一家人顿时陷入困境,于是,便有了徒弟天狗走进师傅师娘家门的情节,有了三个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如果说,根据贾平凹先生小说《天狗》改编的这个戏,在有限的两个小时之内,仅仅只向观众叙说一个“招夫养夫”的稀奇事儿,似乎没有多大意思。令人感到颇具新意的是,改编者并未把着眼点放在这个故事的编织上,而是在“招夫养夫”的大框架下,细致入微地展示月儿、天狗以及师傅高立正那种深刻的内心矛盾,并由此进而揭示人物在民族文化传统熏陶之下所形成的某些性格特征。“招夫养夫”的风俗,说到底是生活遭遇的一种无奈之举。这种无奈,首先从师傅高立正那里表现出来。他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然而他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妻子推向天狗,这是生活使然。这无疑使他蒙受巨大的痛苦,甚至屈辱。要摆脱这种痛苦和屈辱,道路似乎只有一条,去死。他不是一再爬向那可以致命的深井吗?不是一再被月儿从那生死线上拖回来吗?他欲死不能,最终选择招夫之路,除了自己生存的需要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不能再尽丈夫和家庭义务的愧疚。“招夫养夫”这种家庭生活的文化模式,从根本上讲,是迫于生活际遇的,而不是为做戏而杜撰出来的。
“招夫养夫”的无奈选择,直接将其妻月儿推向了舞台的中心。月儿与其夫高立正,虽不是恩爱有加,可毕竟是已经为人父母且富于家庭责任感的夫妻。月儿与天狗之间心存好感、亲近感,甚至微妙感,并不会对月儿夫妻关系造成威胁。事实上,剧情的发展,尤其是天狗对月儿的态度,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相对于天狗和高立正,月儿走向天狗,其难以言状的情感远为复杂得多。在她身上,除了与丈夫那种难舍难分的夫妻情缘之外,还有一个萦绕于心的情感因素,就是报恩还情。丈夫出事瘫痪,将她推向了生活的深渊,家庭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担子全压在了她的身上。是天狗一次次向她伸出温情之手。她感激他,同时也喜欢他,加之家庭的实际境况,使她无可奈何地选择走向他。她走向天狗,其情感因素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情感共同作用的行为现象。正因为是诸多情感交织于心,致使月儿这个人物饱受情感折磨,成为三个人物之中悲情最多、命运最苦的一个。扮演月儿的田朝霞,是一位十分优秀的花鼓演员。商洛市剧团几年前曾排演过一个商洛花鼓现代戏《月亮光光》,朝霞担纲主演,巡演数百场,深受百姓喜爱。在《月亮河》中,她以深邃的理解能力,扎实的艺术功底,精湛的表演技巧,将月儿这个几乎是万箭穿心的悲情角色,阐释得凄楚动人。
在此,我想特别说说天狗,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蕴含着典型的中华伦理道德传统。月儿夫妻“招夫养夫”,有意于他,可他就是不接近月儿,以至于后来似乎都成了合法夫妻,他竟宁愿一晚又一晚地栖身山洞,也不与月儿夫妻同居。后来,月儿主动去亲近他,依然遭到他的拒绝。他的痛苦,主要源自他内心的伦理折磨。客观地说,天狗从情感上是非常爱他的师娘的,是打心眼里喜欢他的师娘的,他对她的师娘的那份纯真的爱慕如清水般澄澈明净。然而,他不敢接受他的师娘的爱,更没有勇气去追求他的所爱,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某场戏中,月儿追问他,为什么要躲着她,他回答“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天地君亲师”,师,即老师,师傅,“师”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与父母国君一般,是非常神圣的,是犹如天地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约也指的是这个意思。天狗不能走向月儿,是因为月儿是他的师娘。天狗心理上的纠结,恐怕就在这里。从天狗的身上,我们看到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的一种交汇,是这种交汇将天狗这个人物放在了使其撕心裂肺的十字架上。他的深隐的痛楚令人同情。
这个戏没有那么一个观众所期盼的理想结局,即让天狗与月儿结合到一起。其实,结合不结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深刻地揭示三个人物内在的人性情感,深刻地揭示那种带着传统文化影响的行为所体现的文化内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很欣赏这个戏的结尾,它似乎略去了一台戏那种叙事性的交代,而是根据剧中人物的情感,整个戏所体现的文化意味,别出心裁,用深沉的鼓声,苦涩的舞姿,宣泄一种情绪。那情绪,带着怨恨,带着忧伤,带着愤懑,带着悲壮,使人的心灵在颤动,并为剧中人物的人生命运情不自禁地发出万千感慨。
原载于2011年10月29日《陕西日报》,2011年11月17日《商洛日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