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致是一种正能量
黑格尔认为,美就是理念,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开始就讲过,黑格尔认为,理念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前就存在,人类社会产生以后,这种理念,对于人来说,就是人物的主体性心灵,对于一部艺术作品来说,就是理念渗透于人物主体性心灵中的那种情致。我说这个话的意思是,情致就是人物心灵形态的理念,它体现的显然是人的心灵中的一种高尚的旨趣。对于情致的这种高尚旨趣,黑格尔对它有许多赞赏的说法,说它“是符合理性的”,是“人类心中本质的要求”,说它尽管已经不是理念,但又是“某一绝对理念的儿子”“是某一普遍真实的东西的子女”等等。黑格尔还非常具体地指出:“这种情致就是艺术的伟大的动力,就是永恒的宗教的和伦理的关系,例如家庭、祖国、国家、教会、名誉,友谊、社会地位、价值,而在浪漫传奇的世界里特别是荣誉和爱情等等。”(《美学》第一卷279页)这个话说得比较晦涩难懂,他讲的大约是这么个意思:人物主体性心灵中的某种情致,是艺术的生命,在社会生活中这种情致具有永恒的性质,它涉及大到国家,小到家庭以及人生的各个方面。比如,在家庭说,我们所倡导的孝道;在国家来说,我们所倡导的爱国;在市场经济中,我们所倡导的诚信;在男女爱情上,我们所讲的忠贞;在朋友关系上,周仁身上所体现的那种东西,等等。情致的这个特征,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正面的力量”,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应该是正能量。情志所表达的是人物身上的一种正能量。黑格尔在他的《美学》中,多次谈到荷兰的风景画。这种画我过去在外地开会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时,在一个美展活动中看到过,是一种小幅画作,风格清新自然,令人赏心悦目,表达的是一种民族自豪感。他在谈论荷兰风景画的时候,也讲到同样的意思。他说:“人还有更严肃的旨趣和目的,(这种严肃的志趣和目的)来自心灵的广化和深化,只有这种旨趣和目的才符合人之所以为人。以表现这种较高内容为任务的才是较高的艺术。”(《美学》第一卷218页)这就是说,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就在于人有严肃的旨趣和目的,这种严肃的旨趣和目的,源于心胸的博大和境界的高远。真正的艺术作品,应该以表现这种博大的胸怀和高远的精神境界为目的。也就是说,人物的情致应该体现这种审美取向。
那么,情致的这种审美取向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呢?黑格尔说:“情致所打动的是一根在每个人心里都会回响着的弦子,每个人都知道一种真正的情致所含的意蕴的价值和理性,而且容易把它认识出来。情致能感动人,因为它自在自为地是人类生存中的强大的力量。”(《美学》第一卷296页)弦子是什么,就是弦乐器,回响着的弦子,就是弦乐器发出来的声音,这种音乐旋律,是直接诉之于人的心灵情感的。黑格尔用一根打动人心的弦子来比喻情致,就明确指出,情致具有音乐般的情感力量。经由这种情感力量,我们可以认识到一种价值和理性,进而感受到一种强大的道德力量。显现出来的是一种情致,隐藏着的是一种价值和理性。要具体理解情致的情感力量及其所蕴含的道德内容,可以联想中央电视台每年举办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颁奖典礼,对此会有一定程度的理解。那些感动中国的人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道德是带有普遍性的,然而他们每一个人的感人事迹又是迥然各异的。这种将一种道德力量蕴含于迥然各异的感人事迹所形成的情致,是催人泪下的根源。当然,那些人和事,毕竟还处在社会宣传的层面,未处在艺术的境界,这是另外的话题。我只是举个例子,说明情致的特征,在于用一种情感来打动人。在艺术作品中,情致是以情感的形态出现的。这也就是我经常所说的,一台戏,是人物情感概念的完整表达。当然,话说回来,只有情感,而理性内容稀薄,也是不行的。黑格尔就认为那种牧歌式的作品,尽管表现出人物主体与生活环境的和谐情感,但毕竟没有什么旨趣。他说:“这种朴素风味,这种乡村家庭气氛中讲恋爱或是在田野里喝一杯好咖啡之类的情感是不能引起多大兴趣的,因为这种乡村牧歌式生活和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失去了广泛的联系。”(《美学》第一卷244页)在这里,“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指什么?他以歌德为例,说歌德同样也写牧歌类题材,但他却能把狭窄的题材和最广泛的最重要的世界大事打成一片。可见,他所谓的“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指的是要用日常生活的小题材反映人生的大世界。在我们通常所见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小情调之类的东西,倒也写得精巧,似乎让你无话可说。我们不能说这样的作品不好,它甚至让人感到精神愉悦。但是,我看到写这些东西的往往是我们很有创作功力的剧作家,说实话,我真希望他们能够再写出令人心灵震撼的作品。我们时常讲,要创作艺术精品,眼睛就要盯在艺术精品的目标上。
在《美学》中,黑格尔一再强调,艺术之所以感动人,源自作品中那种真实的情致。那么,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既然有真实的情致,就必然有不真实的情致。对于不真实的情致,黑格尔主张必须引起警惕,坚决予以摈弃。所谓不真实的情致,黑格尔指的就是某些负面的东西,荒诞无稽肆意幻想的东西。在我的印象中,黑格尔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还批评了莎士比亚的戏剧《雅典的泰门》,说把泰门写成了一个愤恨人类的人,也批评了席勒早年的戏剧《仇恨人类者》,说它把近代人写成一个任性使气的人,还批评了奥古斯特、拉·芳丹的小说,以及某些诗歌的光怪离奇。如何看待这样的批评,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说这种批评就是对的,或者说这种批评就是错的。在这里,我提醒大家要注意两方面的问题。黑格尔的批评有他的道理,也有它的局限性。有道理,是因为他主张艺术作品应该追求真善美,体现正能量,这无疑是正确的。联系到我们现在搞戏剧作品评奖活动,重要奖项总是颁发给那些弘扬正能量的优秀作品。说它有局限性,是因为他所谓理想艺术的概念,并不见得就能够涵盖所有最理想的艺术。在他的心目中,理想的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认为,理想的艺术美,应是欣悦的,和谐的,肃穆的,庄重的。符合这种要求的艺术他首推古希腊雕刻。不容否认,古希腊雕塑的艺术成就的确是极高的,但是,不见得就能代表所有艺术门类的完美形态。古希腊的雕塑,作为雕塑艺术精品,它并没有将人的主体性心灵充分地展开,并没有将人的内心生活充分地进行外化,尤其是没有像戏剧那样,将人的精神世界通过人的行动表达出来。就一台戏来说,理想的作品,应该是一种心灵的对话,一种精神的表达。包括黑格尔自己也承认,戏剧是处于最高层的艺术。之所以处于最高层,就是因为戏剧观念性最强,精神性最强,通体是人的主体性心灵的体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戏剧作品有时候也会描写丑恶的东西,其目的恰恰在于呼唤美好的情致。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和席勒笔下的《仇恨人类者》,单就从描写人的精神变化的角度考虑,应该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联系我们的创作实际,戏剧冲突,对立面人物往往是负面的东西,写负面的东西,恰恰是为了写真正的有情致的正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