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心”“性”
将《诗》与心性建立关系,是孔门心性学派的贡献。这在近出的简帛文献中有充分的证据,无论是简帛《五行》还是《性自命出》《孔子诗论》《民之父母》等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不仅如此,借助出土文献,传世文献如《中庸》《孔子闲居》以及《缁衣》等与心性《诗》学的关系也得以再发现,甚至还包括《孟子》与《荀子》的《诗》学。[3]
那么心性学派如何在《诗》与心性之间建立起联系的呢?答案便是“志”。先看《诗》与性。“诗言志”首见于《尚书·尧典》,是大家熟知的诗学命题。后世的讨论多围绕“情”展开,使之俨然成为“情志”的诗学观。如孔颖达在解释《诗大序》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时,便有一大段极具纯文学意味的申述,其曰:“诗者,人志意之所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4]这自然是文学观念的进步。但我们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中,却发现了颇为不同的关于“志”的讨论,即养性与定志的关系。“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是什么“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是性还是志?尽管大家都倾向于认为是志,结合传世文献,比如《礼记·乐记》,这样的理解自有其道理。志与物之间确实存在互动的关系,志会受到外物的感染,甚或是外物感染的产物。但就《性自命出》而言,其下文谈性为物动又为心所取,又以情质之气“喜怒悲哀”为性,又说“动性者物”“逆性者悦”“养性者习”,我们也倾向于认为“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所说的是性,这也正是下文养性论的出发点。惟其如此,《性自命出》才认为性虽有好恶、善不善,而所善所不善则无定,随情势而变。如果这样的推断可以成立的话,我们就可以追问如果“心有定志”则性何如的问题了。依照《性自命出》心取性、志定心的思路,很显然的结论便是如果心有定志,则人性就不会“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所以,养性便落实到定志的问题上了。志也就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情,它更趋向理智性的内涵。这与孟子说志是气之帅,存心以养性有内在的关联,也可以看出孟子思想中“志”与“性”的关系。
那么,如何定志以养性呢?《性自命出》篇说“交性者,故也”,又说“养性者,习也”。关于“交性”,裘锡圭先生认为可能是“室性”的误写,而“室性”或义为“实性”,或义为“节性”,而他本人更倾向于认为是“节性”。[5]“故”是“有为也者”,是指符合儒家思想的各种礼仪与道德规范,其主要见之于《诗》《书》《礼》《乐》等典籍。而能够“有以”习其性的“习”既包括“习”的行为,也离不开用以“习”的礼仪与规范,所以也关涉到《诗》《书》等典籍。概言之,定志与养性归根到底便是“生德于中”的问题。所以养性离不开《诗》《书》《礼》《乐》,定志亦复如是。而四者之中,《诗》与志关系尤为密切。诗言志,而《诗》会古今之志。正因为如此,《诗》一直被人们用以培养人志。《国语·楚语上》记申叔时论教,便说“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诗》能“耀明其志”,自然可以定志。换句话说,一个人心志耀明的人,还能不定志吗?孔子也说一个人成德路径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其中的“兴”便是感发意志的意思,与“诗可以兴”的“兴”是一个意思。
总之,无论是作为文体意义的诗“言志”还是作为文本意义的《诗》“所以会古今之志”,都和“志”关系密切。读《诗》学《诗》以定志,定志以养性,并最终达到“生德于中”的目标。
再看《诗》与心。儒家讲成德,一直非常强调心的参与。但儒家言心,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就传世文献看,孔子已经言心并重视心的参与。但孔子言心大多比较隐晦,绝少如诘问宰我那样“女心安否”,大多如“巧言令色鲜矣仁”似的判断,心隐含于其中。至孟子始大量言心,且极言心之道德性,所以牟宗三认为心的地位至孟子始正式挺立。[6]而就出土简帛文献看,心的地位受到了空前的重视。无论是《五行》还是《性自命出》都盛言心,赋予心极高的地位。如《五行》开宗明义说“德之行”与“行”,两者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心的参与。在描述成德过程时,也强调要有心的参与,无心则无德。在《性自命出》篇中也用了大量的篇幅去讨论心。甚至“人虽有性,心弗取不出”,没有心的参与,人性便显现不出来。所以,有学者称心的发现为中国哲学突破的标志性事件。[7]
然而心藏于内,道德之心更是抽象,所以《性自命出》篇感慨“凡学者求心为难”。但难并非不可能,身心之间存有互证关系。一方面,心是形体的主宰,正如简帛《五行》:“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所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但同时形也为心的表征,形体举止表现了内心。孔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论语·为政》)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廋,匿也。言观人终始,安所匿其情也。”[8]尤其在近出的楚简文献中,也有大量与之相似的内容。以《性自命出》篇为例,它虽承认人心难测,但也相信其“人之不能为伪也,可知也”。如何知之,通过人的外在形为,所谓“不过十举,其心必在焉。察其见者,情焉失哉!”这与孔子所论几乎一致。正是在这种身心一体、身心互证观念的主导下,儒家特别强调仪容。一方面仪容举止反映了一个人的内心德行的高低,同时强调外在的仪容也是为了端正约束内心。《性自命出》曰:“君子身以为主心。”《礼记·缁衣》曰:“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推而广之,甚至旁及服饰,正如《缁衣》所言:“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壹。”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讨论《诗》与心的关系。在心为志,发言则为诗,诗与志的差别只在于发与未发。正因为诗与志并无本质差别,所以我们在文献中常见到以“志”“诗”互通的例子。如《左传》昭公十六年,晋韩起称郑国大夫赋《郑风》为《郑志》。[9]在上博简二《民之父母》记孔子为子夏说“三无”,子夏问何诗可当“三无”,其中的“诗”便写作“志”。郭店简《语丛一》说“察天道以化民气”时便说:“志,心司也。”正如上文所论之身心关系,志既为心所司,则心自可借志以显。而诗、志为一,则诗为人心之显现,这正是传统的“诗言志”的进一步延伸,即“诗言心”。借此,儒家打开以诗证心、正心之成德路径。
此外,我们还要讨论一下上博简《孔子诗论》之“诗亡隐志”的问题。我们认为把“诗亡隐志”等同于传统的“诗言志”事实上会遮蔽诗的道德意蕴。传统的“诗言志”只是在诗与志之间建立一种言说关系,但却不能彰显诗的道德意蕴,比如志的真伪。大家都知道孔子曾经批评过“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之人“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不管孔子所说意义何在,它至少告诉我们一个问题,即诗人所言或许并非其真实心境。所以,《孔子诗论》论诗有“小人”“君子”之分,这一点和《孟子》中高子论诗相似。但“诗亡隐志”则避免了这种虚假之志的危险倾向,告诉人们诗志是真实可判断的。正如孔子在诗中读出的意味一样,他判断出了诗歌语言背后作者真实的心志。也就是说,无论诗中所言如何,并不影响读者的判断。这与儒家“知言”语言观有关,也和儒家身心观相关联。[10]从这意义上说,我们可以认为“诗亡隐志”是一种道德诗学观,尤其有利于维持《诗》神圣经典的地位,因为我们总能“发现”诗的意义。
总之,对于性,诗与《诗》之用在养;对于心,诗与《诗》之功在于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