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诗》学材料之分析
在孔子的言说中,《诗》是无所不能的。它不仅可以达政专对,还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我们认为,孔子关于《诗》与鸟兽草木之名的关系并不仅仅出于博物之目的,而在于物背后之道德内涵。而心性学派则发扬了孔子《诗》学这方面的通见,将《诗》与心性关联,并由此上升到天。下面我们结合简帛及传世文献中这方面的材料做具体分析。
先说性。不管我们对性给出怎样的解释,但“天命之谓性”或“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是较为通行的观念。在与天命相关联的同时,性又和情、道相沟通,《性自命出》对此展开了充分的论述。因而性成为人情的内在理据,人之所以有某种情感含蕴与发现,完全是人固有之本性。在近出的简帛文献中,《孔子诗论》中对此做了比较多的探讨,其中有几首诗阐释直接和“性”相关联。如:
孔子曰:吾以《葛覃》得敬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必欲反其本。夫葛之见歌也,则(16)以绤之故也。后稷之见贵也,则以文武之德也。
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24)
……币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其有隐志必有以抒也。▎其言有所载而后纳,或前之而后交,人不可触也。吾以《杕杜》得雀……(20)
在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得到关于《葛覃》《甘棠》《木瓜》三首诗的完整论述。在《孔子诗论》的作者看来,这三首诗都反映了固然的民性。《葛覃》反映的民性是“见美返本”,这显然是说《葛覃》诗中出嫁的女子能遵守妇道,并将之归功于父母,即诗中“归宁父母”。《甘棠》是一首显白的诗,因为大家都知道它的本事。因为召伯爱民,决讼于甘棠树下,所以民众爱召伯,并敬爱其树。所以《孔子诗论》认为这首诗反映了民众“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这样的本性。《木瓜》一诗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施”“报”关系,所谓“礼尚往来”。心中感激必有所行动,此即《孔子诗论》所谓“其有隐志必有以抒也”。这和《大戴礼记·文王官人》《逸周书·官人》等论民情不隐有相似之处。以《文王官人》为例,其曰:“喜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气必见;怒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怒必见;欲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欲必见;惧气内畜,虽欲隐之,阳惧必见;忧悲之气内畜,虽欲隐之,阳忧必见。五气诚于中,发形于外,民情不隐也。”[11]总之,这三首诗都反映了“民性固然”,是人本性的自然流露。
本性的流露接近于情,而儒家读诗最根本的目的在于体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性自命出》)所以情只是体道的开始。读诗亦复如此,读出固然之民性也只能算是开始,最终的目的是发现道,接近道并“生德于中”,这可以算是人性积极的展开。例如《葛覃》之“见美反本”算是本性之固然,而由此引申明白“敬初”的道理,也就是明白了人应该不忘本,显然便是最大的孝,这也即是郑玄笺《葛覃》所说的“嫁而得意,犹不忘孝”的意思。同样,《甘棠》之“爱人爱树”让人明白了“宗庙之敬”的道理。《孔子诗论》简15论《甘棠》提到了“报”这应该是一种祭祀名称,即报祭。报祭是一种报德之祭,例见《国语·鲁语上》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12]。凡有大功德者才能享受后代的这五种祭祀,周人报召公,故曰“宗庙之敬”。《木瓜》之人既然有“永以为好也”之愿,则必然要通过一定的方式实现它。但不管是木瓜还是琼琚本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币帛之不可去”背后所代表的交往之道与“礼”的原则。总之,人情根植于人性,人性为道提供了价值和秩序的根据。而读《诗》始于情而终于道,是人情的发现和人性升华的过程。所以《孔子诗论》读《关雎》等七篇都是从人之自然本性出发,最后则谈到了人性的提升。就如同《关雎》体现的正是人的好色之心,但读《关雎》最后却明白了“色”与“礼”之间“小好”与“大好”的关系,并因之而“思益”提升了自己。这就是读《诗》之于人性的意义。
再看心。心与性虽有差别,但心、性之间确有密切关系。人虽有性,但需要心来取性,“弗取不出”。所以“道,心术为主”。但心无定志,有定志的心才能成为儒家主张的道德心,情与性才能真正落实。心何以才能有定志,当然要受到教的塑造,“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尽管《性自命出》重点讨论的是乐教,我们就算是不考虑古代诗乐之间的密切关系,《诗》教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内容,更何况孔门四教,《诗》原本就居其一。与《诗》中见性一样,《诗》中也可以见心,并彰显出强烈的道德属性。
我们以《五行》为例。这是一篇专门讨论心的文献,当然算作是一篇《诗》学文献,而它引证的经典也只有《诗》。《五行》强调形于内的“德之行”和不形于内的“行”之间的区别,所谓的“形于内”“不行于内”的“内”其实就是“心”。植根于内心的仁义礼智圣才能成为德,否则就是外在形体表现出来的行。前者属天之道,后者属人之道;前者可称为天,后者只能成为伪。“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志乃心之所之,由此可见心的枢纽地位。为此,《五行》描述了成德途径,可见出心的意义。《五行》曰:
君子毋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知。无中心之知,则无中心之说。无中心之说,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圣。无中心之圣,则无中心之说。无中心之说,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可以看出,君子成德始于内心之忧。为什么会始于忧,庞朴先生认为“古人盖以知生于忧”[13]。其实不然,我们认为简文中的忧心正是人读《诗》的情感体验和道德认知,读《诗·草虫》便如是。《五行》曰:
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长。不仁不智,未见君子,忧心不能惙惙;既见君子,心不能悦。“亦既见之,亦既觏之,我心则悦”,此之谓也。不仁,思不能清。不圣,思不能轻。不仁不圣,未见君子,忧心不能忡忡;既见君子,心不能降。[14]
这段文字虽有“此之谓也”这一习见的引《诗》方式,但却与诸子等引《诗》不同。诸子引《诗》乃引诗为证,而《五行》等是真正的读《诗》以及由此而产生的道德情感体验。《草虫》一诗的本义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诗人从中读出了“《草虫》之人”不见君子和既见君子的“心”及其变化。从未见之忧到既见之悦,再到悦后之安,《草虫》一诗蕴含的情绪变化完全契合《五行》所标示的成德途径。所以这不是引《诗》为证,完全是以《诗》见心。它类似于《论语》中孔子和子夏、子贡论诗,也符合孔子开辟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成德模式。
同样的读《诗》见心,我们在《五行》中还可以找到,那边是其关于“慎独”的讨论。“独”即是心,它是相对于耳目鼻口手足而言的。同样,读诗之人从《曹风·鸤鸠》和《邶风·燕燕》中读出君子慎独的道德境界。《鸤鸠》之人能为一,对照帛书《五行》经、说可知,《鸤鸠》之淑人君子能以五为一,也就是将仁义礼智圣等五行内化于心为德。由此明白了君子成德在于心,也就是《五行》开篇所谓“形于内”。而《燕燕》之人能“差池其羽”,也就是舍去外在的身体性的东西而见其心之“至哀”,同样是君子慎独的体现,“独也者舍体也”。
最后我们再来看天。其实心也好,性也好,其终极的根据便在天。子贡说孔子的形上学问便联及性与天道,《中庸》及《性自命出》也把性和天联系起来。说《诗》也是如此,在简帛《五行》中,“而知之,天也”。心性学派言天道常以《大雅》中文王之诗为例,以阐明德与天道的关系。究其原因或正在于周人有文王受命之说,而心性学派利用此将天、命、性等关联起来以明道德之根源。如郭店简《五行》说文王之德,其曰:“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知而行之,义也;行之而时,德也。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知而安之,仁也;安而敬之,礼也。圣,知礼乐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则乐,乐则有德,有德则邦家兴。文王之示也如此,‘文王在上,於昭于天’,此之谓也。”文王是圣人,其知天道。而文王之所以能昭告天示,就因为其有大德。这样的解诗思路,我们在《中庸》中也能看见。其曰:
《诗》曰:“衣锦尚。”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
钺。《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未也。”《诗》曰:“德
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理解这段文字,《五行》可以与之相参照。何以如此?盖就此段文字言,其先言慎独之事,亦言自诚明之性,最后归之于天。“衣锦尚”者,正是《五行》篇解《燕燕》“差池其羽”之义。下文引诗“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朱熹曰:“此君子谨独之事。”[15]谨独略当于慎独。《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亦慎独之义,“屋漏”乃室之西北隅,光明照不见之处,故称“屋漏”。君子不愧于屋漏不正是《燕燕》“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之义吗?然后将之归于天,“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朱熹言:“言进而感格于神明之际。”“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朱熹言:“此借引以为幽深玄远之意。”“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正所谓“德,天之道”,圣人之德得之于天,非假以声色者也,故曰“不大声以色”。然不大声并非无声,仍不足以显示德之妙,故曰德轻如毛。但毛犹有伦,有伦则有行迹,不若天。“天何言”,天无言而化万物;天无言,又无气味无行迹,因而最合乎丕显大德之性状。就这样,作者通过存养审察的谨独功夫,尽性达天,从而将德性一步步引向渊默神妙的境界。
总之,心学派读《诗》见性见心见天。它既不同于此前的赋诗言志,也不同于同时或稍后的引《诗》为证,它完全是一种超越性的读诗,或者说是在抽象的层面理解《诗》的道德内涵,将之内化以提升自我的道德,并与天道相印证。那么紧接着我们要追问的问题是,心性学派是如何从《诗》中读出这些抽象层面的意旨的呢?他们具体的读《诗》方法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