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自注位置而言,可以分为题下注、句中注和诗后注三类。题下注和题、序的功能相似,一般是介绍作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缘起等要素,因此不少时候题下注和题、序常相混淆,除了上文所引几例外,又如《和陶游斜川》题下自注为“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孔校云:“集戊为题下自注,……查注以此十一字为题。”[26]其实题中含有此十一字的还有《七集》、清刊类注等,皆不作自注。又如《甘露寺》题下注“欲游甘露寺,有二客相过,遂与偕行。……”,孔校云:“集注、类本有引。集甲无引。施乙以此引入自注。”[27]题下注和题、序差别不大,功能也很相似,各本在刊刻中常有不同。诗后注指出现在诗歌末尾,就全诗的内容主旨进行总结说明的自注。如《次韵答顿起二首》(卷十七,页839)其一,诗末自注云:“顿起及第,时余为殿试编排官,见其答策语颇直。其后与子由试举人西京,既罢,同登嵩山绝顶。尝见其唱酬诗十余首,顿诗中及之。”自注所言涉及整首诗的内容,非针对某句诗作出的解释,相对而言这种自注形式较少。和题下注、诗后注相比,句中注数量最多,内容更为多样,也是苏轼自注的特色所在。这些自注不仅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而且是苏轼个人情趣的绝佳体现,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苏诗自注有助于诗歌编年、文字校勘、史实订正。苏诗自注所提供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诗歌要素是确定苏诗编年的最可靠根据,历代注家在对苏诗进行编年时都对自注有所利用。如《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二首》其一“岁恶诗人无好语”句,自注云:“公择来诗皆道吴中饥苦之状。”查慎行于此诗案曰:“此诗公自注有‘公择来诗皆道吴中饥苦’之语,公择以熙宁七年自鄂州移知湖州,在任两年,改齐州。作此诗时,公择尚在湖,贡父时知曹州。二诗唱和既系同时作,其为熙宁八年无疑。《诗案》以为‘六年’,《苕溪丛话》以为‘九年’,当是传刻之讹。今依施氏原本,与后一首俱编密州卷中。”[28]查氏据自注提供的信息确定编年,纠正《诗案》及《苕溪渔隐丛话》中的错误,甚当。又如《杂诗》“昔日双鸦照浅眉”,此诗宋施本不载,《七集》本为《杂诗二首》之一,邵氏补注编入《续补》卷下,查慎行认为“诗中有‘蓬莱老守’之句,疑为先生自常州赴文登时所作”,但却从前一首而编入卷二十九苏轼翰林学士时作。王文诰不同意此编年,他说:“今屡复此诗,并以《徐州和赵成伯见戏》诗公自注合观,始知此为重过密州作。今改编,余详《韩康公座上书扇》诗题下。”[29]王文诰所云《徐州和赵成伯见戏》公自注当为《和赵郎中见戏二首》题下自注“赵以徐妓不如东武,诗中见戏云:只有当时燕子楼”[30]。可以看出,自注所提供的线索对确定编年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同时自注还有利于校勘文字和订正史实,如《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首句“海石来珠(宫)浦”,《合注》云:“何焯曰:陆放翁《剑南集》中作‘珠浦’。云‘海石’,英石也。则‘宫’字乃不知者妄改。”[31]王文诰案云:“珠江、珠浦,并在岭南,以公自注证之,信珠浦无疑也。义门看清此注,故以‘宫’字为妄,非专主陆说也。”王文诰所说自注乃此诗“馈饷扬州牧”句下自注“仆在扬州,程德孺自岭南解官还,以此石见遗”[32]。王文诰以自注来证明“珠浦”乃岭南地名,非“珠宫”也,证据虽不十分确凿,但可聊备一说。又如《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卷三十五,页1800)诗,查慎行于题下注云:“先生受知于欧阳,在嘉祐丁亥,晁美叔与公同年,定交即在此时。时先生年二十二,而诗云‘我年二十无朋俦’者,乃大概约略之词。傅藻《纪年录》:至和二年乙未,先生年二十,游成都,谒张安道,有晁美叔者,求友于先生。与本诗公自注一段相戾,特傅会起句而失之耳。今驳正。”冯应榴亦案云:“王宗稷《年谱》亦同此误。”查氏所说公自注指此诗“尚欲放子出一头”句下自注“嘉祐初,轼与子由寓兴国浴室,美叔忽见访,云:‘吾从欧阳公游久矣,公令我来与子定交,谓自必名世,老夫亦须放他出一头地。’”[33]查慎行等人参考自注纠正《纪年录》和《年谱》的附会,结论可从。

其次,苏诗自注对完整考查苏轼一生行迹、交游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苏轼一生足迹遍及大半个国家,每到一地他必抱以极大兴趣探幽访古,并作诗记之,自注对具体情况多有补充。如《壬寅二月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自十三日受命出府……十九日乃归,作诗五百言以记凡所经历者寄子由》(卷三,页112),诗中共有十一条自注,记录自己从十三日到十九日所经之地和所访之名胜,例如“最爱泉鸣洞,初尝雪入喉。满瓶虽可致,洗耳叹无由”句下自注云:“是日游崇圣观,俗所谓楼观也。乃尹喜旧宅,山脚有授经台尚在。遂与张杲之同至大秦寺早食,而别有太平宫道士赵宗有抱琴见送,至寺,作《鹿鸣之引》,乃去。又西至延生观,观后上小山,有唐玉真公主修道之遗迹。下山而西行十数里,南入黑水谷。谷中有潭名仙游潭,潭上有寺二。倚峻峰,面清溪,树林深翠,怪石不可胜数。潭水以绳缒石数百尺不得其底,以瓦砾投之,翔扬徐下,食顷乃不见。其清澈如此。遂宿于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中有飞泉甚甘。明日,以泉二瓶归至郿。又明日,乃至府。”注文不仅对诗句作了解释,还对当日形迹作了详尽记述,堪称一篇小的游记文,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又如《濠州七绝》(卷六,页259),其中《涂山》《彭祖庙》《逍遥台》《四望亭》《浮山洞》五诗题下皆有自注,如《四望亭》题下自注云:“太和中,刺史刘嗣之立。李绅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过濠,为作记。记今存而亭废者数年矣。”苏轼博闻强识,学识渊博,往往能将历史知识和游览之地结合起来,因此此类诗作具有浓厚的人文气息。如《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卷三十八,页1962—1963)“南楼未必齐日观,郁仪自欲朝朱明”句,自注云:“刘梦得有诗记罗浮夜半见日事。山不甚高而夜见日,此可异也。山有二石楼,今延祥寺在南楼下。朱明洞在冲虚观后,云是蓬莱第七洞天。”探幽寻胜,沟通古今,这是苏轼的一大爱好,也是他诗歌自注的一项重要内容。

苏轼重情谊,喜交游,自谓“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儿”[34],可见其交往的广泛程度。其交游人物仅史传可考者就有三百零七位[35],其他传记失载的为数更多,苏轼常将和这些普通人物的交往情况写入诗中,并在自注中有所介绍。如《自金山放船至焦山》(卷七,页277)“老僧下山惊客至,迎笑喜作巴人谈”句,自注云:“焦山长老,中江人也。”“中江”为蜀地名,焦山长老和苏轼为老乡关系。又如《送张轩民丞赴省试》(卷八,页375)“洗眼上林看跃马,贺诗先到古宣城”句,自注云:“伯父与太平州张侍读同年,此其子。”张轩民事迹不可考,仅据自注知其为太平府人。另外,和苏轼交往较多的人物,通过自注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之间更为详细的交往情况及各人志趣。苏轼与弟苏辙感情笃厚,每在自注中言及两人的往昔故事,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卷三,页89)“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句下自注云:“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此诗作于嘉祐六年十一月,赴凤翔任时作,苏轼时年二十六岁,与弟苏辙首次长时间分别。自注所言情事,不仅是一种高逸情志,更是弟兄情深意笃的写照。又如《中秋月三首》(卷十七,页831)其二“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别”句,自注云:“中秋有月,凡六年矣,惟去岁与子由会于此。”自注表明诗中所言“六年”“五年”乃实写,反映了弟兄相见之难和中秋夜对弟弟的思念。再如《次韵孙莘老见赠时莘老移庐州因以别之》(卷九,页417)“龚黄侧畔难言政,罗赵前头且眩书”句,自注云:“莘老见称政事与书,而莘老书至不工。”查注引《韵语阳秋》云:“世之言恶札者,必曰罗、赵,东坡诗云云,盖讥之也。”苏轼指出莘老不工书的事实,以诗戏之,非恶意也。

有时自注还记录交游、聚会盛况和活动,如《九日黄楼作》(卷十七,页840)“诗人猛士杂龙虎”句,自注云:“坐客三十余人,多知名之士。”此诗作于元丰元年重阳节,前一年苏轼刚到徐州任不久就遭遇了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洪水,苏轼指挥全城军民抵御住了洪水,保住了徐州城,次年苏轼又主持修筑防洪大堤,同时在城东门修建了“黄楼”以示庆祝,苏轼自注所云的三十余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庆典的亲朋故旧,可见出当日宴会的盛况。又如《次前韵送刘景文》(卷三十四,页1735)“一朝寂寞风雨散,对影谁念月与吾”句,自注云:“郡中日与欧阳叔弼、赵景贶、陈履常相从,而景文复至,不数日柳戒之亦见过,宾客之盛,顷所未有。然不数日叔弼、景文、戒之皆去矣。”欢聚总是短暂,一朝分别令人感伤,更重要的是从此天各一方很难再有重逢的日子,有的竟至是永别。冯应榴于此诗题下注云:“此诗盖送景文知隰州,故云‘西行八百里’也。先生于元祐七年十月《乞赙赠刘季孙状》云:近蒙朝廷擢知隰州,今年五月卒月官所。是其到任未久即卒矣。”此诗作于元祐六年末,可见此次分别不久刘景文即去世。越到生命的后期,苏轼就越珍惜与朋友的每一次相聚,如《次韵前篇》(卷二十,页998)“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句,自注云:“去年徐州花下对月,与张师厚、王子立兄弟饮酒,作‘苹’字韵诗。”随着年龄的增长,亲朋故旧常有逝去,苏轼每在诗中沉痛悼念或回忆,自注中多有对前事的补记。如《孔长源挽词二首》(卷十三,页612)其二“潮声夜半千岩响,诗句明朝万口传”句,自注云:“长源自越过杭,夜饮有美堂上联句,长源诗云:‘天目远随双凤落,海门遥蹙两潮趋。’一坐称善”,苏轼回忆孔长源生前情事,自注解释诗句。又如《王郑州挽词》(卷三十一,页1547)“京兆同僚几人在,犹思对案笔生风”句,自注云:“予为开封府幕,与子难同厅。”通过苏轼的这些自注,我们不仅可以补史传记载之缺,而且还可考查苏轼彼时之心态,并进而探究苏诗之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