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诗》学的承传(下)

五 心性《诗》学的承传(下)

到了汉代,《诗》的诠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孔子所说的“兴观群怨”四者中,“观”和“怨”被发挥到了极致,而“兴”和“群”等倾向于道德的功能相对式微。汉初以《诗》学显名的计有四家,其中今文的鲁、齐、韩三家被立于朝廷学官,而古文《毛诗》则得到了河间献王的赏识。今文三家《诗》学,《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所谓“咸非其本义”是否包括《鲁诗》在内呢?说者多以《史记·儒林列传》为据,以为《鲁诗》无传,但有训诂,却忽视《汉书·楚元王传》记载申公曾为《诗》作传。[47]今本《汉书·艺文志》记载《鲁诗》著述有《鲁故》《鲁说》,马瑞辰认为即是《鲁传》。[48]所以,我认为《鲁诗》也取《春秋》采杂说,不然就无所谓“与不得已”这么一说了,“与不得已”者只是相对而言。与此同时,我们看今传的《毛诗故训传》中也有大量采自《春秋》、杂说类的内容以为传。所以汉儒说《诗》虽有今古之别,又有四家之别。究其实而言,四家并无实质性区别,故清儒陈廷祚曰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而已。以美刺言《诗》,《诗》成了政治兴衰的晴雨表自不待言。以《关雎》为例,无论是简帛《五行》经说还是竹书《孔子诗论》,都以“色”与“礼”的辩证关系来解说《关雎》,是内修的成德,亦即《五行》所谓成之于内并行之于内的“德之行”。而汉代《诗》学,今文三家《诗》把它看作是刺康王的诗,古文《毛诗》则把它看成是文王时代的诗,相当于《五行》所谓行之于外的“行”。尽管汉代今古文说《关雎》有缺德、盛德之分,有美、刺之别,但着眼于政治则是他们的共同诉求。

今天,学术史关于汉代四家《诗》学的学术渊源可谓人言人殊。在此,我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即讨论汉代四家《诗》学渊源要区分观念和具体的《诗》说。以《诗》说论,《汉书·艺文志》所言“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最为准确。所以那种从汉代四家《诗》说,尤其是《毛诗》中找一些具体条文来论证其诸如孟学渊源、荀学渊源的方法并不合适。就算是其中与《孟子》《荀子》有相同者,而《孟子》《荀子》之说亦特不过杂说之一种而已。况且,《孟子》《荀子》之《诗》说亦用杂说。以《韩诗外传》为例,或以之论《韩诗》与孟子有关,或以之论《韩诗》与《荀子》的关系。之所以有此种种歧解,原因就在于孟、荀说《诗》于汉人为杂说,且孟、荀说《诗》亦用杂说。尤其是荀子,其《大略》篇即为杂说之汇编,与《韩诗外传》同调。所以,我们论汉代《诗》学之渊源不当拘泥于局部的《诗》说,而应着眼于说《诗》的观念。从观念入手,则汉代《诗》学历史化特征当导源于三晋之学,其通经致用的观念当得自荀子。所以《毛诗》承传谱系中将子夏与荀子联系起来并非空穴来风,更不要说他们都和法家有着密切的关系。至于《毛诗大序》所谓“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也一定有它的根据,至少它认为《诗》与史通,不然战国中后期到秦汉之际便不会有那么多与《诗》相关的本事,[49]徐复观先生甚至认为先秦时期专门有一本叙述《诗》本事并解其大意的书,为汉初诸家《诗》派所祖述。[50]

荀子的后学有摇身一变而为法家者,执当时之国柄。故荀子之学,包括其《诗》学在汉初为显学,浮邱伯及其弟子申公、楚元王刘交等,以及毛亨等皆传荀子《诗》学。相对而言,孟子就没有这么幸运。《史记·孟子列传》称孟子“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51],赵岐也称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52]。但“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53]孟子后学既灭,孟子之《诗》学自然也零落不全。间或其存者,散见于汉代典籍,如《韩诗外传》卷二:

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若伊尹于太甲,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夫道二,常之谓经,变之谓权。怀其常道尔挟其权变,乃得为贤,夫卫女行中孝,虑中圣,权如之何?”《诗》曰:“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我不臧,我思不远。”

孙志祖、陈乔枞等认为此卫女即是作《载驰》的许穆夫人,陈乔枞并云:“盖礼,诸侯夫人父母终,惟得大夫问于兄弟,义不得归。许穆夫人欲归国而唁其兄,是以许人尤之,而转责其大夫之稚且狂。四章又言我遂往,‘无我有尤’,违礼徇情,咎人怨己。此高子所以疑其不得编于《诗》也。然而闵国之亡,忧民之困,其志可悲,卒止于义而守其防。孟子以为行中孝,虑中圣,不虚矣。”[54]然而就其说《诗》而言,此亦是因言求心,以意逆志者也。咎人怨己,违礼徇情,然不得于言,然得之于心,故孟子大之。或以为汉代《诗》说受孟子影响颇巨[55],但其实或不尽然。孟子之“知人论世”乃是为了“求志”,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求道德之心,与汉人《诗》说以历史年代定美刺有显著不同。即便二者都指向德行,但孟子提倡的更主要为“德之行”,而汉代《诗》学提倡的则为“行”。

子思《诗》学存于《礼记》而传于汉代,惟其不以《诗》学名家而已。《礼记》诸篇以外,尚散见于《韩诗外传》《说苑》《列女传》《孔子家语》《孔丛子》诸书。如上引帛书《五行》经说以《曹风·鸤鸠》论君子“慎独”,《说苑·反质》与之相类。其文曰:

《诗》云:“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传曰:尸鸠之所以养七子者,一心也。君子之所以理万物者,一仪也。以一仪理物,天心也。五者不离,合而为一,谓之天心。在我能因,自深结其意于一。故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是故诚不远也。夫诚者,一也;一者,质也。君子虽有外文,必不离于内质也。

这段文字和《列女传·魏芒慈母》解诗相近,应该是引自先秦时期的《诗》传。它和子思《诗》学关系密切,解说与《五行》说文也相似,并且也提到了“诚”,而“诚”正是子思《中庸》的核心观念。并且它还说“夫诚者,一也;一者,质也”,而“质”有“性”“本”之义,这就和心性、天道等形上概念建立了联系。

此外还有一点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即心性《诗》学扬升《诗》之天道意义对汉代谶纬《诗》学产生的影响。阴阳家的鼻祖邹衍本来为儒家,他的五德终始说及祥思想受到了思、孟学术思想的影响。[56]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邹衍见诸侯不能尚德,“若《大雅》不能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故深察阴阳,作《终始》《大圣》诸篇。[57]据此可知邹衍及其学说与《诗》关系之密切,援《诗》以说阴阳五行也在情理之中。邹衍学说与谶纬关系密切[58],以邹衍为桥梁,《诗纬》所谓“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便可以和心性《诗》学建立起某种关系。此外还有董仲舒,尽管他批评了孟子的性善论,但所谓说《诗》“见其指者,不任其辞。不任其辞,然后可与适道矣”,也可以看出孟子“以意逆志”说的影响。所以,苏舆解《春秋繁露》便说:“孟子读《诗》以意逆志,亦此也。”[59]

以上我们讨论了先秦心性《诗》学的诠释及其在《诗经》学史上的价值。可见在战国中后期心性主题的大讨论,心性《诗》学也一度繁荣。它既不同于以《诗》为史之《诗》学观,也不同于普泛意义的以《诗》为教的《诗》学观。[60]它以“志”为桥梁,讨论《诗》与心性之关系,并进一步讨论道德的形上意义及终极根据,即天道。进入汉代以后,四家《诗》学将普泛意义的《诗》教诗学观的政治教化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使之成为“谏书”和美刺的工具。而先秦时期的心性《诗》说材料虽有一些尚存录于《礼记》《韩诗外传》《说苑》等汇编之书得以继续流传,但却难以改变心性《诗》学逐渐式微之命运。而值得关注的是,心性派对《诗》天道意义之逐步扬升,可能进一步影响到了谶纬《诗》学。

[作者简介] 曹建国,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张莉莉,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1]以简帛《五行》为例,学者的讨论大多围绕《五行》引《诗》用《诗》的讨论。常森较早提出关于《五行》与《诗》不应局限于此,而应更加深入讨论二者的内在关联,以此发现早期《诗经》学的一些重要发展脉络。见常森《论简帛〈五行〉与〈诗经〉学之关系》,《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2]例如王博讨论了《诗》与心性学的关系,但其相对更关心的是心性学早期开展与《诗》的关系。在此,《诗》特一工具而已,而《诗》本身的特质就不可避免地被遮蔽了。王博《〈诗〉学与心性学的开展》,《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3]王博《〈中庸〉与荀学、〈诗〉学之关系》,《国学研究》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民之父母〉与〈诗〉学》,《哲学门》2003年第四卷第2册。此外,还有一些学者讨论了子思学派或思孟学派的《诗》学传承问题。

[4]〔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0页。

[5]裘锡圭《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载《第四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编,2003年10月,第43—55页。

[6]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40页。

[7]王博《〈诗〉学与心性学的开展》,《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8]〔宋〕邢昺《论语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62页。

[9]〔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080页。

[10]曹建国《楚简与先秦〈诗〉学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7—241页。

[11]〔清〕王聘珍著,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1—192页。

[12]《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66—167页。

[13]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第25页。

[14]此段文字依据郭店简《五行》,但帛书《五行》的内容与之虽有不同,并无实质性差别,也不会影响对文意的理解。

[15]〔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9页。

[16]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55、59、32页。

[17]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55、59、32页。

[18]〔唐〕孔颖达《毛诗正义》,第385页。

[19][日]池田知久著,王启发译《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北京:线装书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02页。

[20]常森《论简帛〈五行〉与〈诗经〉学之关系》,《文学遗产》2009年第6期。

[21]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03、675页。

[22]〔清〕孙诒让著,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16页。

[23]〔清〕孙诒让著,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16页。

[24]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03、675页。

[25]彭铎《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6页。

[26]〔清〕朱彬著,饶钦农点校《礼记训纂》,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49页。

[27]〔唐〕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第1963页。

[28][日]池田知久著,王启发译《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研究》,第460页。

[29]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42页。

[30]饶宗颐:《竹书〈诗序〉小笺》,朱源清、廖名春主编《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28—232页。

[31]魏启鹏《简帛文献〈五行〉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3页。

[32]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第66页。

[33]〔唐〕孔颖达《周易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8页。

[34]〔清〕孙诒让著,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第213页。

[35]〔清〕孙希旦著,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276页。

[36]〔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00页。

[37]郭沫若《十批判书》,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358页。王钧林《中国儒学史》(先秦卷),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0—171页。

[38]蒙文通《经史抉原》,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第28—32页。

[39]〔元〕陈澔《礼记集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20页。

[40]曹建国《楚简与先秦〈诗〉学研究》,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32—168页。

[41]如刘毓庆、郭万金《子思派〈诗〉学及其道德化倾向》,《山西大同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张丰乾《论子思学派之〈诗〉学》,《哲学史研究》2008年第1期;马银琴《子思及其〈诗〉学思想寻迹》,《文学遗产》2012年第5期。

[42]〔清〕王先谦《汉书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78—879页。

[43]饶宗颐《从郭店楚简谈古代乐教》,《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页;李学勤《郭店楚简〈六德〉的文献学意义》,《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18页。姜广辉《郭店楚简与原典儒学》,《中国哲学》第二十一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70页;陈来《竹简〈五行〉篇与子思思想研究》,杜维明主编《思想·文献·历史:思孟学派新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44页。

[44]〔清〕孙希旦著,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第1286页。

[45]王秀臣《三礼用诗考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57—65。

[46]陈静《思孟学派的历史构建》,载杜维明主编《思想·文献·历史:思孟学派新探》,第159—180页。

[47]〔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22页。

[48]〔清〕马瑞辰著,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页。

[49]曹建国《论先秦两汉时期〈诗〉本事》,《文学遗产》2012年第2期。

[50]徐复观《汉代思想史》第三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页。

[51]〔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343页。

[52]〔清〕焦循著,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16页。

[53]〔清〕焦循著,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16页。

[54]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4页。

[55]陈桐生《论孟子对西汉今文经学的特殊贡献》,《孔子研究》2001年第2期。

[56]白奚《稷下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260页。

[57]〔汉〕司马迁《史记》,第2344页。

[58]陈槃《古谶纬研讨及其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27—129页。

[59]〔清〕苏舆著,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1页。

[60]郑杰文《先秦〈诗〉学观和〈诗〉学系统》,《文学评论》200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