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苏诗自注为我们研究其诗、其人提供了直接、可靠的依据,同时也为我们把握苏诗风貌、理解苏诗特点提供了新的视角,具体来说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自注反映出苏轼创作中对“奇趣”的热情追求。苏轼曾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36],在题材取向上,苏轼特重“奇趣”[37],因此他喜欢将不同寻常的见闻裁炼入诗,增强诗歌的“陌生化”和趣味化效果,自注对此类题材常有补充解释。如《游金山寺》(卷七,页276)“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自注云:“是夜所见如此。”自注表明,诗句只是直录所见,并非故弄玄虚。又如《同前》(卷三十七,页1890)“已见天吴出浪头”句,自注云:“石中有似海兽形状。”分类注云:“《山海经》:朝阳之谷,神曰天吴,是为水伯。其为兽也,八首人面,八手八尾。”苏轼一生爱石,每得奇石视同宝物,如《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王晋卿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卷三十六,页1838)“盛以高丽盆,藉以文登玉”句,自注云:“仆以高丽所饷大铜盆贮之,又以登州海石如碎玉者附其足。”
苏诗之奇趣还表现在艺术技巧方面。苏轼作诗常常巧妙地裁熔古典、今典入诗,自注对此常有说明,这一方面有助于读者理解诗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展示艺术技巧。苏轼善于想象和联想,常将多个事件、多个人物通过某种相似性联系起来,对此不作解释,他人恐难理解。如《会客有美堂周邠长官与数僧同泛湖往北山湖中闻……》(卷九,页430)“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句下自注云:“皆取其有服也。”又如《鳆鱼行》(卷二十六,页1321)“两雄一律盗汉家,嗜好亦若肩相差”句,自注云:“莽、操皆嗜好鳆鱼。”关于王莽喜食鳆鱼之事,本传可考,但曹操喜鳆之事历来无注,翁方纲注云:“曹操嗜鳆鱼,注家不言所出。海宁陈竹厂以纲曰:曹植《请祭先王表》:先王喜鳆,臣前以表得徐州臧霸二鳆百枚,足自供事。”此类用典没有自注指示门径后人很难准确注释。又如《次韵子由送家退翁知怀安军》(卷二十八,页1414)“吾州同年友,灿若琴上星”,“今如图中鹤,俯仰在一庭”,自注云:“吾州同年友十三人,今存者六人而已,故有‘琴上星’、‘图中鹤’之语。”经自注后仍有费解处,查慎行注云:“先生自注中‘琴上星’以比十三人,则‘图中鹤’当是六数。”关于“琴上星”,赵次公注曰:“琴上星,言十三徽也。”冯应榴注“图中鹤”云:“《宣和画谱》等书所载《六鹤图》甚多,当是唐宋画家体格如此,查氏引《醉乡日月》并无图画事,非也。”如此比喻,不经注释读者难以知晓。再如《送李陶通直赴清溪》(卷三十二,页1634)“忠文文正二大老,苏李广平三舍人”句,自注云:“司马温公、范蜀公,君之师友。”又云:“苏子容、宋次道与先公才元丈,熙宁中封还李定词头,天下谓之三舍人。”由李陶联系到其他五人,可谓巧思妙对。苏轼还对生僻的典故进行解释,如《和王晋卿》(卷二十九,页1463)“羡君真将家,浮面气可掬”句,自注云:“袁天纲谓窦轨:君语则赤气浮面,为将勿多杀人。”邵注云:“《唐书·袁天纲传》:见窦轨曰:‘君方语,气浮入于大宅,若将,必多杀人,愿自戒。’”此典前人极少使用,自注明之。除以古事为典外,苏轼还以今事入诗,如《次韵宋肇惠澄心纸二首》(卷二十九,页1452)其一“诗老囊空一不留,百番曾作百金收”,自注云:“永叔以澄心百幅遗圣俞,圣俞有诗。”[38]诸如此类,皆显示出苏轼在用典使事方面的“尚奇”倾向和其高超的艺术手法。
其次,自注充分体现了苏轼“化俗为雅”的创作精神。苏轼求新求变,不主故常,他已不满足于只是点化“陈言”入诗,而是引俗谚入诗。江西诗派诸人也有此方面的创作追求,但苏轼以自注表明了他在这方面更为自觉的追求,如《再游径山》(卷十,页475)“始信孤云天一握”句下自注云:“古语云:‘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又如《监洞霄宫俞康中所居四咏·退圃》(卷十一,页523)“只有厄闰年”句下自注云:“俗说黄杨一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再如《万松亭》(卷二十,页992)“十年栽种百年规,好德无人助我仪”句,自注云:“古语云:一年之计,树之以谷。十年之计,树之以木。百年之计,树之以德。”除了引俗谚说明道理外,苏轼还引方言、俗词入诗,自注常予以解释,如《送乔施州》(卷十四,页673)“鸡号黑暗通蛮货”句,自注云:“胡人谓犀为黑暗。”又如《和何长官六言次韵五首》(卷二十,页1028)其二“学道未逢潘盎”句,自注云:“南海谓狂为盎,潘近世得道者也。”再如《发广州》(卷三十八,页1961)句下自注有:“浙人谓饮酒为软饱”,“俗谓睡为黑甜”。对此宋人已有所注意,《西清诗话》云:“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间用俗语,尤见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谓之待伴。尝有《雪诗》:待伴不禁鸳瓦冷,羞明常怯玉钩斜。待伴、羞明皆俗语,而采拾入句了无痕迹,类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余谓非特此为然,东坡亦有之,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又云‘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寻医、入务、风饱、水肥皆俗语也。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故东坡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此亦用俗语也。”[39]另外,苏轼在诗中对各地民风、民俗多有表现,特别是对蜀地的风俗多有涉及,如《东坡八首》其三(卷二十一,页1041)“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自注云:“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又如《送贾讷倅眉二首》(卷二十七,页1377)其一“人日东郊尚有梅”句,自注云:“人日出郊,渡江游蟆颐山,眉之故事也。”再如《次韵刘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卷三十二,页1589)“遨头要及浣花前”句,自注云:“成都太守自正月二日出游,谓之遨头。至四月十九日浣花乃止。”
其三,自注反映了苏轼诗歌创作中强烈的写实化倾向。在苏轼所有诗作中,唱和诗占了三分之一,其主要形式是次韵,虽然后人对此多有诟病,但苏轼的次韵诗创作并非纯属应酬,而是力求言之有物,这一点可以从自注中获得证明。苏轼次韵诗常针对来诗有感而发,如《寒食日答李公择三绝次韵》(卷十六,页773)其三“欲脱布衫携素手,试开病眼点黄连”句,自注云:“来诗谓仆布衫督役。”又如《次韵蒋颖叔》(卷二十四,页1217)“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句,自注云:“蒋诗记及第时琼林苑宴坐中所言,且约同卜居阳羡。”再如《述古以诗见责屡不赴会复次前韵》(卷十,页489)“狶膏那解转方轮”,自注云:“来诗有‘云霄蒲轮’之句。”除了对次韵诗作内容进行注释外,在苏轼自注中还有一部分是对特指内容的说明,这些一般私人色彩较强,不作解释,他人难明,如《次韵答钱穆父穆父以仆得汝阴用杭越酬唱韵作诗见寄》(卷三十四,页1712)“小冯慈爱且当门”句,自注云“轼本以舍弟亲嫌请郡”;同诗“豪杰虽无两王继”句,自注云:“谓子直、深父”;同诗“风流犹有二欧存”句,自注云:“谓叔弼、季默。”又如《次韵孙巨源寄涟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见寄五绝》(卷十二,页572)其三“漱石先生难可意”句,自注云:“谓巨源”;同诗“啮氈校尉久无朋”句,自注云“自谓”;同诗“故遣吟诗调李陵”句,自注云:“谓李君也。”直接阐明诗句所指,避免了歧义和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