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 夜 花 开

午 夜 花 开

◇王孝强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20世纪90年代,农村人多不富裕,小莫家在班里算是最穷的,父亲在他四年级时便瘫痪在床,家庭重担一下子全落到他母亲身上。他妈妈是个个子不高但性格非常爽利的女人,突逢变故也没有自怨自艾,毅然背上背篓就开始跑摊做生意。我记得那时候赶场是七天一次,她却可以天天赶场摆摊卖东西,丁山、镇紫、柴坝、纂塘、扶欢、赶水,她要赶六场,不管多远都是背着背篓摸黑就出门。

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时间都花在挣钱养家上势必就忽略了孩子。小莫的童年没有爸爸陪伴玩耍,也没有妈妈暖心安慰,妈妈在做生意和各色人等的打交道中磨灭了少有的温柔和耐心,说话基本用吼,走路总是带风。好在小莫很懂事,父亲瘫痪后一直帮妈妈做家务,从四年级到初一,放学回家后总是立马做作业、做饭、扫地等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莫一直是邻居口中的乖儿子。

初二的时候小莫开始进入叛逆期,青春期的孩子刚开始认识社会,打开“大人”的这扇门,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看到别的孩子脚上穿着波鞋,身上穿着干净的新衣服,他们总是一群一群的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到哪儿都是“哥们儿”长,“兄弟”短。看看自己呢,脚上永远是一双发黄的胶鞋,身上夏天穿的是洗得发黄的T恤,冬天是一件破袄,总是一个人,没有爸爸妈妈陪伴也没有朋友同行。小莫开始有了严重的自卑心理,看不起贫穷的家庭,看不起瘫痪的父亲,看不起嗓门粗、衣服脏的母亲,更看不起自己。严重的自卑表现出来就是严重的自尊、孤僻。他开始用抽烟打架逃课、说脏话来结交朋友,他用一个14岁的孩子所能有的一切手段向社会证明他的存在。

毫无疑问,小莫的成绩直线下降,他上课睡觉、下课抽烟、放学打架……成了学生口中的“莫哥”。班主任屡教不改,他妈妈棍子都打折了几根,小莫却越挫越勇,成了大家眼里的“英雄”。

第一次见小莫是班主任暴跳如雷地拉着他到我办公室,斩钉截铁地说这孩子他没法管也不想管了,小莫倒是一脸的无所谓,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班主任简单地给我讲了孩子这学期以来的巨大变化和表现,“我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但怎么问他都不说,一天不是睡觉就是打架,也不做作业,也不和老师们交流,这孩子说变就变了。王主任,反正我是没办法了,您看怎么办吧。”我送走了这个既失望又生气的老师,开始认真观察孩子,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发现当我认真而缓慢地打量他时,小莫从最开始的无所谓变得紧张,他左脚轻轻地藏到右脚后,虽然动作很小我还是看到了左脚鞋尖上的那个破洞。他原本垂在双腿的手也不自然地握到了一起,用左手一个一个捏着右手的手指,从这些无意识的动作中我看出了孩子的紧张和自卑。

“坐下吧,站着挺累人的。”他依言坐下,不说话。

“和谁打架了?为什么打架?”还是沉默。

“那天赶场,我看见你妈妈了,在进场口那里卖柑子,是不?”这次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抿紧了嘴唇,装在裤兜里的手很明显地握成了拳状,我猜想可能是和家里闹矛盾了。

“你和妈妈吵架了?”我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放弃话题,也不再追问,就把收音机打开放音乐,让他在我办公室坐了几个小时。我原本只想缓和没人说话的尴尬气氛,没承想孩子越听越入迷,状态也越来越放松。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

“《同桌的你》。”

“喜欢吗?”

“嗯。”

“那你可以没事儿的时候来我办公室,随便你听多久。今天马上要放学了,先回去吧。”

“你不问我打架的事儿了?”

“你打算说了?”他又陷入了沉默。

“那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那天,他在我办公室坐到下午六点,仍然没说为什么打架。

第二天,我还是客客气气地邀请他来我办公室,我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把磁带放在收音机里让他听歌。我们一直听了两三个小时,然后开始东拉西扯地瞎聊,就是不聊学习不聊家庭。

到点儿的时候我说:“可以走了。”

小莫却突然踟蹰了起来,“王老师,我觉得您挺好。”

“谢谢!”我微笑地回答。

“昨天打架是我不对,我知道不该这么冲,但我真的特讨厌那些人在背后议论我。”

“他们说了什么?”

“还不就是那些话,什么我家特穷,我爸是个没用的残废,都不想说了。”

事情大致经过我已经猜到了,就是别的孩子议论他恰好被他听到,言语不和之下就打了起来,后来我找当事孩子调查,事情真的就是这样。

当他主动提打架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在内心里已经开始接受我了,那天在办公室里我们不急不忙地聊了很久,说到他爸爸多让他担心,他妈妈多粗暴,说到他对其他孩子的羡慕和对自己家庭的悲哀……在我看来,小莫身上的一切变化皆因为自卑,因为家庭贫困和父母现状。

我们一直聊到晚上十二点,寒冷的冬夜里我俩都瑟瑟发抖,然后我推着自行车把他送回家,看他进屋以后我才离开了。在此过程中我吃惊的是他爸爸妈妈没一个人发现孩子晚上十二点居然没在家!

从那次交心谈话后小莫就把我当成了亲人,他后面又犯了两次大错,依然是打架,不过都很主动地告诉了我前因后果,并在我们聊完后能真诚地认错。在我的记忆中,像晚上十二点送他回家的情况都有三次,每次我半夜送他回家时家人都没发现孩子居然没回家,对孩子的忽视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小莫怎么可能和家人亲得起来呢?我的内心也是一次次发凉。

正当我打算请他妈妈来学校谈谈的时候,不期在吃早餐时碰到了,她非要帮我结账,我坚持帮她付了,“大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我也知道你挣钱不容易,今天这顿早饭就当我的一个善意的提醒吧,不管自己多忙,回家一定要看看孩子是不是睡在床上。我三次在晚上十二点送他回家,您不知道吧?生活确实不容易,但我相信在您心里孩子肯定是排第一位的。我希望您不管多忙,回家都要看看他在不在,最好能和孩子聊会儿,小莫正处在青春期,您的关心对他的成长而言太重要了。”

我不知道和他妈妈的聊天有没有起作用,也不知道小莫和他妈妈的关系有没有得到改善,但我对孩子的关心从那时候起一直没有减少。时至今日,小莫都和我保有联系,逢年过节他要么会给我打电话,要么就亲自回来看我。

教育就是以心换心的慢劳动、慢艺术,我们要以极大的耐心静待花开,要相信真诚的付出一定会收获真心的回报!

我常常在想,人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而活?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我会给自己怎么样的总结陈词?是这辈子吃过多贵的饭菜,喝过多贵的酒么?是穿过多华美的衣服,多值钱的鞋子?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这些,该多么荒凉。我希望我的一生会留下因为梦想而奔跑的感动,因为栽种而繁盛的青春,我希望在弥留之际对得起这份职业和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