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治学,笃实诲人
郑天挺先生一向以治学严谨、精于比证而著称;对于教学六十年如一日地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对于后学与青年则是循循善诱,爱护备至。他一生为我国史学界培养了不少人才,其中很多人学有成就,在国内外享有盛誉。如现任宗教研究所所长的任继愈、民族研究所副所长傅茂勣、北京大学考古学教授阎文儒、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王玉哲、杨志玖等等,都是他早年的学生。可是提到这些专家教授时,他却总是说:他们当年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学习的时候,名流风会,人师云集,他们受教于语言学家罗常培、古文字学家唐兰、哲学家汤用彤、历史学家向达、陈寅恪等许多名家。他们的成就,系受益于名师,同时也是自己勤奋努力的结果。他总是那样谦虚笃实,最不肯邀功;而他的学生对他,始终如一地尊敬与爱戴。
先生一贯强调研究历史要详细占有材料;而资料之所得就在于认真读书。他主张:要紧的书一定要精读,做到“博、精、新”,也就是他常说的“博览勤闻”,“多闻阙疑”。
他数十年来认真读书,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例如《东华录》这本极平常的书,他却反复地阅读;读《圣武记》也是如此。在六十年代,他几乎只要看到不同版本的《圣武记》,都要买回来,然后对照着阅读。他经常教导我们弟兄(在课堂上对学生也是如此):“精读要一字不遗,即一个字、一个名词、一个人名、一个地名、一件事的原委,都要读清楚。精读就是细读,从头到尾地读,对照地读,反复地读,要详细作札记。”他还说:“精读一书,不是只读一书,而是同一时间只精读一书,读精一书再精一书。”他又说:“精读与必读还有不同,精读的书不一定人人必读,如有的人可以精读《山海经》,但《山海经》不一定人人必读;必读的书可以精读,但不一定人人都精读,如《资治通鉴》。”他律己极严,不仅这样说,同时也身体力行地这样做了。他所以能有那么渊博的学识,是与刻苦读书分不开的。
先生要求写文章要精粹。他经常说:“文章要写得短些,精粹些,要画龙点睛。”他不喜欢那种下笔万言、不着边际的长文。翻开他所著的《探微集》就可以看出,他的文章以短者居多。抗日战争初期,他到云南不久,对西南边疆史地发生了兴趣,连续写出了《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历史上的入滇通道》等文章,少者千余字,多者不过四千字。其中《发羌之地望与对音》全文仅三千字,得到了学术界很高的评价。他在一九四〇年所写的《张文襄公书翰墨宝跋》,全文不过两千字。文章虽短,他自己却比较满意,认为这篇文章主要是说明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如何找出线索来的问题,作为一种治史方法,不应当不知道。他为罗常培教授的论著所写的《恬盦语文论著甲集序》也不过一千多字。先生读书,非常注意序文,他为人写序或跋,也非常认真。他认为每读一史书,应先看序文,了解书的精蕴、价值。
先生的著述都是自己亲笔誊写,从不找别人替他抄稿。他认为抄稿也是改稿的过程,可以进一步推敲。这也是他治学严谨的一种表现。
先生对教学工作一贯认真负责。他从一九二一年开始登上大学讲坛,一直到病故的一九八一年上学期,始终坚持在教学第一线。他讲课前总是认真备课的,并不因教了一辈子书已经“驾轻就熟”而无需准备。每逢上课之前,他总是手执卡片、教材,翻来复去地思索;看过一遍,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边看边想,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备课是如此,阅卷也同样认真。他阅试卷时,都要反复地看几遍,评分时再三斟酌,从不马虎。
先生严于律己,平易近人,一贯乐于帮助别人,尤其对年青后进更是爱护备至,孜孜不倦地热心培养。几年前,他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短文,对当时研究历史的方向问题有所阐述,得到一些青年人的反响,因此与一些素不相识的青年在通讯中建立了友谊,并对他们给予热情的鼓励和帮助。他生活俭朴,道德高尚,不尚浮华,不图虚名。他中年丧偶,操家自持,长期过着独身生活,但从来乐观。处于逆境中,能随遇而安,既不怨天尤人,也不自卑气馁。在十年动乱中,子女被下放农村,生活无人照顾,他亦处之泰然,不以为意。他积累数十年的卡片,在十年浩劫中大多散失,他并不因此而灰心,仍然日夜勤奋,从头做起。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他心情舒畅,劲头十足,对教学、科研工作坚持不懈,直至停止呼吸。他的高尚品德和献身精神,受到了人们的尊敬,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先生的逝世,是中国史学界和教育界的无法弥补的损失。正如蒋南翔同志发来的唁电所说:“郑天挺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史学家。在长期执教中,为培育我国史学人才竭尽心力;对中国史学的研究,特别是明、清两代史的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在国内外史学界享有很高声誉。政治上,郑天挺同志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不断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从一个民主主义者发展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光荣的共产党员。他在垂暮之年仍壮志满怀,为在南开大学建立明清史研究中心而积极努力。他的不幸逝世,对我国教育事业和史学界都是一大损失。”
父亲的去世,对我个人来说,既失去了培育我多年的慈父,又失去了诲人不倦的严师。回想依依膝下的桩桩往事,父亲的音容笑貌仍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