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慈爱的先叔父姜立夫教授

回忆慈爱的先叔父姜立夫教授

姜淑雁

叔父姜立夫教授于一九七八年二月三日与世长辞,到现在正是六周年。我愿把我的回忆记录下来,纪念这位最受敬仰的慈爱老人。

叔父姜立夫博士,是我国著名的数学家,浙江平阳人,生于一八九〇年七月四日。初受家训于厚德堂太公姜蒋訚门馆,治学严谨。太公去世后,先父送他去杭州师范学堂肄业。先父长叔父四岁,爱参政事,任省参议员;叔父研究科学。兄弟感情深厚,和谐异常。叔父聪颖逾恒,立志天下,爱山水,喜吟诗,能游泳,涉水如履平地。

一九一〇年,叔父考取第二届美“庚款”清华留美学生高等科预备班。一九一一年二月,只身去北京清华学堂报到。补习英语四个月,同年七月参加幼年生英语口试及格。八月先父帮着置备出国行装,送他到上海搭乘“中国号”邮船离国去美。

叔父抵达美国西岸后,先在加利福尼亚白克来州立大学学习,四年后,成绩冠众,获理学士学位。一九一五年进哈佛大学研究院深造,获数学博士学位,留校任教职。一九一九年先父患胃溃疡不治去世,时家兄子骥十二岁,余九岁。叔父闻讯后,心恋家国,应南开大学张伯苓校长的聘请,任南开大学数学系教授、主任,与化学大家邱宗岳、物理大家饶树人成立理科数理化三系。同年七月回到浙江省平阳家乡。

出国后初次回家,亲朋络绎不绝。家慈终日司厨事,我清洁房间,事奉茶饭、洗脸水等等。叔父一面出令修建姜祠,订小学教员合同,开办爱敬小学;一面承受亲友拜托带其子女出外报考学校。两月匆匆过去。秋季开学时,叔父携带家兄子骥、堂兄子骞、子骓进了天津南开中学。聘家馆老师教我和堂弟妹等。

一九二〇年暑假第二次回乡,重整爱敬小学,校舍一新。暑假过后,仍带子骥、子骞同行。家馆续办半年。年假时回家,我兄妹写贴红对联,母亲办年货,一团和气。过了年,叔父送我到平阳龙湖女子高小读书,暑假后叔父携我同行,进南开新办的女子中学。

到天津后,叔父和我们兄妹三人住进六德里,与伉乃如先生近邻。一所三间正房,左右厢房与门房,雇佣男工一人,守门并备早餐的稀饭、馒头及清洁等事。一辆人力包车,接送叔父到大学上课。我们吃南开中学厨房的包饭。一家四人共起居,和气过日。

一九二四年,我初中毕业;子骥高中毕业,考进南开大学;子骞考黄埔军校;子骓考南京河海工程。暑假回家后,叔父命我在爱敬小学当教员。到一九二五年暑假,他被男女平等观念所激动,再带我进南开女中高中一年肄业。一九二六年暑假,我考取南开大学预理科一年级,就在八里台大学部上课。叔父与我兄妹住进南开大学教职员宿舍,仍吃厨房包饭,有时我烧一两样可口菜佐餐。夏秋傍晚,常和叔父泛舟去黑龙潭。冬季在秀山堂前滑冰场滑冰,过着快乐的学习生活。

一九二八年子骥大学毕业,回家乡与陈学珍女士结婚。婚后去北京香山慈幼院教书,后在南开中学教课多年。抗战期间,生活艰苦,患肺炎,不治去世。

多年来叔父教课,如没有满意的课本,就编写讲义。他的好学生如刘晋年、江泽涵、陈省身、吴大任等几位,每次交进厚厚的写作,愈加鼓励他编写新材料来充实。他替图书馆买新书,订科学杂志,给学生参考。空闲时就编译科学名词。暑假时去开科学名词审查会,审定科学名词专册。

一九三四年我大学毕业,喜获哈佛大学女校拉迪克来夫研究院奖学金,叔父非常高兴。他请南大同学王端驯女士陪我置备了多件中式旗袍新装,决定送我去美。路经日本,同游东京、大阪。在美国西岸西雅图登陆,游华盛顿大学校园,坐火车到他母校白克来加州大学参观。经芝加哥时游世界博览会场,到终站波士顿,坐地下车到剑桥,伴游哈佛大学校园。拜识了哈佛西洋文学教授梅光迪先生及夫人李今英女士。待我注册迁进拉迪克来夫研究生宿舍,才与我分手回国。他替我安排得那样周密,日常慈爱家训之情,比我亲生父母远过而无不及。

一九三六年我修毕数学硕士学位,结识了哈佛同学、电机工程系叶楷博士,志同道合,愿结百年好合。同时,他已接受天津北洋工学院李书田院长的聘书,预备回国。那时叔父在德国汉堡大学晋修,我们就决定由欧洲回国。经叔父建议,在汉堡中国领事馆结婚。以后,沿途作蜜月旅行,游德、奥、意等国。与叔父同在意大利上船回上海。

叔父为我延迟了他自己的婚姻。幸一切都已事先计划好,到上海后,我们回杭州,叔父在上海与大同大学多年的好友胡芷华女士结为白头偕老。到杭州度蜜月,游西湖名胜。

暑假后我们住进天津北洋工学院教员住宅,叔父、婶母住八里台南开大学教职员宿舍。周末我们去拜谒聆教。一九三七年春,婶母身怀伯驹弟,暑假回上海。九月四日驹弟诞生。现在伯驹已是拓扑学大家,誉满中西,中国科学院委员,一九八三年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他的前途无量,可喜可赞!叔父含笑于九泉矣!

一九三七年的初夏,叶楷接受了清华大学的聘书,预备暑假回杭省亲,秋季迁移至北京清华园。想不到车经南京时,芦沟桥“七七”事变发生。日兵先后糟踏了清华、北大、南开,三校纷纷迁移。我们的全部家产与纪念相片等,均被消灭无余。三校决定在昆明组织西南联合大学,前线抗战,后方育人。我们随清华无线电研究所先迁汉口,次至四川北碚,山明水秀,研究所人员兴奋合作,星期日还可以登山游水。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一日,我在重庆屈大夫医院分娩,获麟,取名碚儿,后尊翁大人赐名叶寅,寅年属虎。次日婶母在上海医院举二弟仲騄。那时许多大城市非常混乱,但上海租界地还可安身,婶母不愿迁移。叔父只身随南开迁至昆明,与饶树人、孙铁先二位教授分赁一所大房。一九三九年春我们到昆明时,就住进现成的房子。那正是阴历新年,叔父抱了三个月的外孙叶寅,非常高兴。一九四〇年六月十八日我在昆华医院分娩,举明儿,后赐名叶辰,辰年属龙。龙虎一家,有时手忙脚乱,全靠外公帮忙,时时抱着寅儿绕室行走,好辛苦!

一九四三年西南联大师范学院缺少数学教员,请我教课,同时与外公轮流看小孩,安排家务事。那时通货膨胀,生活艰苦,多一份公米和孩子的奶粉钱,不无小补。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战事结束,叔父在那年冬天争到第一批回沪机会,离开了昆明和我们,回上海与家庭团聚。不久他去美国晋修。回国后任职中央研究院,宁沪两处跑。直至一九四九年二月四日我带着寅、辰二儿第二次横渡太平洋去美后,他才把全家迁至广州中山大学任教。

我离国后,国际情势变化多端,为自力更生,在美国中部安家,每天为生活奋斗。一九七二年中美建交,才有回国访亲的机会。同年六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火车抵广州车站,叔父、婶母已在车站迎接我们,二位长辈目光敏锐,精神矍铄,真是说不出的快乐!

我们这次回国访亲的团体,是十二个家庭组成。二十多年不见的祖国,到处是庄敬的新面貌。叔父劝我们和团体去参观。一天时间参观了广州博物馆、越秀公园、佛山美术陶瓷公司等等,却没有时间和叔婶叙旧。到二十九日,我们决定不去温泉,才有一个下午去拜谒二位长者,同时还看到伯驹的女儿姜安。婶母亲自烧了几样好菜,留我们吃晚饭,非常高兴。

六月三十日,我们又和团体游六榕寺、六榕塔、中山纪念堂等处。七月一日,要离广州北上,叔父婶母到车站相送。以后我们这团体由广州去杭州,而上海,而北京,到处参观名胜古迹、公社,访亲友,开座谈会,参加宴会等等,忙了四个星期。想不到七月二十八日重回广州时,叔父、婶母两人都住进医院。我们去医院拜访时,知叔父病已痊愈,但因婶母体温未退,叔父仍由医院护士照顾,同时得知伯驹弟就来照顾,我们也就宽心,含泪拜别。岂知此别成隔世,如梦回思泪溅襟。

(一九八四年二月三日,寄自美国密执安州Ann Arb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