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01.18 雨果的胸像
◎雨果素描作品
午后参观雨果纪念馆。
亨利第四时代(17世纪)的建筑围成口字形,中央一个百米见方的广场,辟为花园。高大而此时只剩深黑秃树枝桠的苦栗,环着一座白色石雕的路易十二骑像。四周的建筑一律是三层楼房,典雅不华,屋顶坡度很斜,覆着灰青色层岩片,墙以白石和红砖相间砌成,行人走在穹拱的廊道下,极有风味。纪念馆的入口就在一个角落上。1832年到1848年,雨果曾住在这里。
陈列品中有些似乎是不必要的。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剪下的一束头发,这实在和雨果的精神没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想中国人大概不会把一个大人物的头发剪下一束陈列起来的。
陈列品以小说插图最多,但是精彩的却少。真正有意味的倒是诗人自己所作的素描,笔触奔放,黑白对比鲜明,大片的天空总是不平静的,有白日和乌云,夕照和骤雨,风暴和暗夜,充满他的浪漫主义的气氛,那许多参差巍峨的古堡楼阁更富戏剧性。
罗丹所作的雨果胸像真的是收揽了诗人八十多年(1802~1885)的风云事迹,陶炼熔铸在一尊雕塑上。
1883年,雨果已经81岁,一个把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绾织在一起的大诗人已经即将走完坎坷多彩的一生,他自称是“这个世纪的儿子”(《秋叶集》),有人称19世纪为“雨果的世纪”,这时距他逝世只有两年了。罗丹呢,43岁,另一个巨人的战斗生命的初期。两个人相遇了,罗丹着手为雨果造像。
老诗人并不知道这雕塑家是谁,他是不太客气的。他在当时是已具有神话性的人物。他说:“我不妨碍你工作,但是我得预先告诉你,我是不会安安稳稳地坐着的。我不会为你改变我的生活习惯,你自己想办法好了。”
雨果照常在客厅里会客,罗丹画了六十幅角度不同的速写,至于雕刻时,雕塑架只能放在凉台上,罗丹得两头跑。据他回忆,有时候在跑向凉台的途中,脑子里的印象忽已模糊,只得又折回客厅去。
但是也许正因为老诗人不能安定地坐着,罗丹凭了他的观察、记忆和对老诗人的崇敬,创造性地塑制出可以和雨果诗篇相伦比的胸像来。
前倾沉思的额头像一块高山上将坠的大石,或者一堵古老危立的城垣,这是雨果诗中描写的额:
◎罗丹 《雨果胸像》 青铜
有愤怒在沸腾的额。(《恐怖的年代》)
思想在燃烧的额。(《恐怖的年代》)
光辉四射的额。(《静观》)
受启示的,思想的,裁判者的额。(《静观》)
眼睛下视,好像从什么峰顶高处俯瞰人世,倾听“世纪”的声音,看“可怜人”的辗转。眼光沉郁得厉害,眼皮是老人的,挂塌着,凝视这可歌可泣的世间已经太久了,太累了,这是“炽烧的眼睑”。
两肩耸起,向前像要围捕什么,前胸陷落下去,肌肉峥嵘起伏,那下面有心潮的汹涌。
浪涛啊!你们有多少悲惨的故事!
丰盛的大胡子突出生命力的充沛:
像四月的急湍,胡子是银色的。(《世纪的传奇》)
这急湍像从山峦间泉涌出来的高歌,凝冻成旋涡状的水花。
在罗丹美术馆可以看到好几座全身裸着的雨果,立的、坐的、迈行的、有精巧的女神环绕的,但我更喜欢这孤独的胸像。这断躯有比全身像更为壮阔的节奏在回荡。这是从大宇宙的波涛中割截出来的一段,而我们可以感觉到其浩瀚无穷。在全身的坐像里,因为有了手,有了脚,他的存在也就有限地局囿在一个人的平常形象之中了。即使罗丹在雨果的前后增加过年轻的女体,称为《沉思》、《内在的声音》、《悲剧女神》……但这些轻盈的女体只徒然使整个雕像变得复杂、多话而已。
倒是裸体的大步走着的雨果也是很足撼动人的。老年的躯体衰颓了,但仍旧庞然而厚实;迈行艰难了,但步履仍然沉着。没有《行走的人》那样猛壮,没有《施洗者约翰》那样稳健,没有裸的《巴尔扎克》那样傲岸。雨果深深地垂着头,费力地跨开步,身体的已经松弛的肌肉,扭结的关节上写着八十年战斗的痕迹。这确是写出了《世纪的传奇》、《撒旦之死》、《做祖父的艺术》的老诗人。
海长啸、浪滚滚,
地平线上,喧嚣在布散,
诗人,守候者,步上他的高塔。
(《恐怖的年代——四月》)
◎罗丹 《雨果纪念像》 石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