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0.21 希腊雕刻
◎希腊雕刻 《麦第奇的维纳斯》
民国初年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讲艺术如何可以净化心灵,说希腊裸体有纯净无邪的美。我们不可否认艺术有净化作用,但是以为一经净化,女性的身体就像观音菩萨,像林泉丘壑一样,一尘不染,透明了,毫无危险地消了毒了,却也是误会的,那是用了中国人的艺术观来解释西方人的艺术了。
中国人在艺术欣赏中诚然是希冀远离人间烟火的静观。远离“人间烟火”也就是灭除一切情欲。司空图所说的“幽人空山(《诗品·自然》)的境地,把幽人和空山等同起来。人不但是静止的物质的山,而且是空寂的象征的山。无论创作者、欣赏者都必是蝉蜕了肉身的,抽象了的存在,所谓“超超神明,返返冥无”(《诗品·流动》)
希腊雕刻并不如此。希腊人面对的是人体,虽然是理性化、数学化的人体,但并不把情欲完全斩断。希腊的神虽然是完美的,但是在完美中仍然有肉感、有爱,并且有嫉妒、有仇恨、有争斗……他们的完美是肉身的健壮,强有力。罗丹说希腊雕刻要捕捉的是有血有肉的生命。《罗丹对话》的第三章有下面的一段,描写他如何在夜里点起一只烛,用烛火照明希腊雕像,让葛赛尔欣赏雕像的真实感:
“好好仔细看!”
同时,他缓缓地转动放置着维纳斯的座盘,在转动中,我继续注意到在腹部的总形中有大群细微的起伏。乍看,形体似乎是很简单的,而实际上有无比的复杂。
我把我的观察告诉雕刻家。
他点头微笑。
“能不是奇妙的吗?”他一再说:“你一定同意不曾料到会发现这么多细节……瞧,从腹部到腿部这一带无数起伏的波浪,玩味腰际肉感的收束……现在,那儿……后腰一带,这许多动人的肉涡。”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热烈的诚恪,他俯身向这大理石,好像爱上了它。
“这是真的肉体。”他说。
精神焕发地,他又加上:
“人会以为这是以吻和爱抚塑造出来的!”突然,他用一只手抚摩着雕像的腰侧:
“触摩这石躯,人几乎要觉出温暖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那么,一般人对希腊艺术的判断,你怎样想?
“有人说,特别是学院派的人传播这样的见解,古希腊人崇拜理想,蔑视肉体,以为肉体是庸俗卑下的,他们不肯把物质真实的千百种细节重现在作品中。他们硬说古希腊人要给大自然上课,用简化的形象创造了抽象的‘美’,这样的美只诉诸精神,而不取悦于感官。说这些话的人自以为在古代艺术找到了前例来修正自然,阉割自然,把自然降为生硬、冰冷而单调的轮廓,与真实不再有任何关联。
“你刚才亲眼见到的可以验证他们的谬误。
“当然,希腊人以他们严密的逻辑思想,本能地强调本质的东西。他们强调人类的典型特征,可是决不取消生命的细节。他们乐于把细节含摄而融会到整体之中。由于他们倾心于恬静的节奏,所以不自觉地和缓了次要的起伏,使这些起伏不至于破坏运动的安稳,但是他们决不完全抹煞细部。
“他们决不把说谎当做一种创作方法。
“充满对于大自然的尊重和珍爱,他们按照所见的表现出来,并且在一切机会下狂热地表明对于肉体的赞颂。说他们卑视肉体简直是荒诞。没有任何民族把人体的美表现到这样感官性的柔和细腻,有一种迷人的酣醉荡漾在他们所塑捏的形体上。
“这就见出希腊艺术和学院派的假理想之间的差异来。
“古希腊那里,线条的概括性是一个总合,是所有细节交互作用的结果;而学院派的简化是贫乏性,是一空洞的膨胀。
“希腊雕像那里,有生命在跳动,烘暖脉动的肌肉;而学院派的肥玩偶全无实质,死亡使它们显得冰冷。”
◎希腊雕刻 《米罗的维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