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8.07 生存意志

1951.08.07 生存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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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灰石佛头 公元七世纪

罗丹的遗嘱中说:“凡生命都从一个核心发出来,由内向外,萌生滋长。在好的雕刻中,人们可以察觉到一种有力的内在的冲动。这是古代艺术的秘密。”

我想凡好的雕刻都表现一种坚强的存在的力量。通常批评一件雕刻不好时,必用“软”、“站不起来”、“站不稳”一类的话。雕刻的最基本的特质就是要塑造一个坚实的、不可摧毁的形体。观者似乎能看到叔本华所说的“生存意志”。叔本华说:“身体是客观化的意志”,这意志正是罗丹所谓的“有力的内在的冲动”。

不仅只表现存在意志的倔强,更把这倔强提升到尊严、肃穆、光明、广大的层次;存在跃进到超越于生灭之上的永远存在,那就是神的形象,一切神的通性。法文《圣经·出埃及记》里,摩西问神的名字,神说:“Je suis celui qui suis”,“我是那是的”,也就是说“我是那存在的”,这正好作神像的注脚。

笛卡儿的哲学系统从“我思故我在”开始,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的第一条命题是神性必然蕴含其存在。雕刻不是一套思想系统,但如果能转化为一套思想系统,那么第一条命题应该是:“我存在。”

“意志是世界的本质,一切现象的实质。”(叔本华)我们欣赏一块鹅卵石,就是因为在那里也能看到一种充塞其中、弥漫其外的、单纯的存在力量。现代抽象雕塑既不写人,也不写神,所要表现的,不外这一泛存在意志的普遍显现。

我现在想起纪蒙收藏的那些古雕像。它们所以能打动我们,就是因为它们显示了生命的基本相,并把生命的最基本的存在形式提升到最高的境地去。

罗丹的雕刻固然有强烈的存在意志的显现,却并不表现静止的意志,抽象的意志,而是描写存在意志的实践经历。从《塌鼻子的人》(1864)开始,不,可以更推早,从《艾玛神父》(1863)、《父亲的像》(1860)开始,每一座人体,每一尊肖像都负载着可以读得出来的史迹。里尔克讲到罗丹的男性肖像时,说:“一个人的全部生命都走入面孔上。”

希腊古典期的神,北魏隋唐的佛,则只是凛然岸然的存在意志自体。那些面孔上绝无生活的痕迹,谁能说出佛像所表现的是几岁的释迦牟尼?雕刻家所要显示的不是劳瘁于生老病死、被时间磨蚀刻镂的肉躯,而是证真如的金刚法身,出离烦恼,寂然常住,不生不灭。如果说有表情,那是一种纯存在的恬然;说是无情也可以,那是一种太上的无情。由这恬然中、无情中弥漫出意志主体的大自在。近代雕刻的总趋势也正是要把故事、戏剧、历史都从雕刻上排斥出去,连人和兽的形象也排除了,只留下一存在的基本样态:块然无名的构成物。一座立方的巨石打出几个面,让观众自己去体验它的纯存在的意味。

神像雕刻和现代抽象雕刻都可以说是一种形而上学。罗丹的雕刻可以说是一种历史辩证法,一种个体的历史观。但是这历史观的背后仍然有形而上学,以存在意志为基础,那是雕刻的精髓。没有这基础,雕刻是“站不起来”的。如果不要表现存在意志,那么就根本不需要雕刻。

克拉代耳在《罗丹传》中提到罗丹的读物,哲学家中他欢喜读柏拉图和卢梭,并带着好奇的兴趣翻阅斯宾诺莎和叔本华(见第303页)。这或者并非偶然。

今注:回想起来,这个时期我逐渐了解罗丹之后,布尔代勒、麦约之后的现代雕刻,但所偏爱的仍是表现生存之强度的作品。近代雕刻中也有表现生存之脆弱的,像杰克梅第;也有表现形体之柔软的,像阿尔普、劳朗斯;也有表现形体之轻盈浮动的,像卡尔达……我当时都不能接受,认为违反雕刻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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