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3.16 梁代墓兽
◎亚述王朝时期 《垂死的母狮》 雪花石膏浮雕
和贝去周麟家,看到瑞典中国美术史家Siren的《中国雕刻史》,书中的汉代石兽和梁代石狮给我以极大的震动和启发。
如果比较各民族对狮子的刻画,那么亚述的狮子是英雄型的。亚述人是好战的民族,而他们那里有狮子,与狮子角逐搏斗,他们深悉狮子的性格和筋骨结构。试看藏在伦敦的浮雕《狮子中箭》,狮子与人同样孔武有力,人与兽站在平等的地位相较量、相赞美。埃及的狮子已脱离现实,失去野兽的特性,具有象征的意义。狮身人面像的狮身表现法老的权威和尊严,那是帝王型的狮子。希腊人很少描写狮子。在德尔斐有一列石狮,那是修长近于灵智温顺的兽。波斯人喜欢用狮形来做浮雕装饰。他们皱起鼻子,鼓着圆眼,咧出尖锐整齐的牙齿,但那只是一种作态,决不凶猛,已经接近中国民间耍绣球的花狮子了。中国本没有狮,关于狮子的故事是通过西域传来,狮的形象当然也是辗转听来。但是正因为中国刻工没有见过实物,不受实物的牵绊,狮子成为与龙凤同类的神话角色,可以任他们的想像力去塑造。它不再是匍行在草莽中猎食的哺乳动物,它超出了禽兽的概念,超越写实技术所能表达的形像与神态,变得巨大、离奇、神秘、威猛,含了一切人们有意识地和无意识地给予的意义。梁代以前的狮是一匹咆哮迈行的怪兽;梁代以后的狮是蹲在宫蹶门前凶恶的警卫。惟有梁代的狮具有一个沉重庞然的形体,长着短短的硬翅,四爪稳立在地,张开大口向天,挺圆了胸,勾卷了尾,凌然、巍然,浑沦浩瀚,变成一个迷离的玄学的符号。
◎梁代墓兽石狮
这里储蓄着元气淋漓的生命力,同时又凝聚着一个对存在疑惑不安的发问。那时代的宇宙观、恐惧、信仰、怅惘……都从这张大的口中吐出来。生存的基本的呼喊,无边的无穷极的呼喊!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对于生与死,他不能、也不愿给一个肯定的回答。此非狮子的金狮子立在古帝王的墓侧,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在茫茫的旷原上,欲明死生的究竟,流露神存神灭的困惑。这超狮子的狮子吼使山川震摇,日星欲坠,一千五百年之后的我们欢喜、愁怆、憔悴、战栗。
在中国雕刻史上,这“天问”式的狂歌实在是奇异的一帜。这里不温柔敦厚,不虚寂淡泊,没有低眉的大慈大悲,也没有恐吓信男善女的怒目,这透彻的叫喊是一种抗议,顽强而不安,健康而悲切,是原始的哲学与神话。
我想到罗丹的《浪子》,那一个跪着、直举双臂、仰天求祈的年轻的细瘦的男躯,那也是“天问”式的呼诉。但无疑,我更倾心于南朝陵墓的守护者,也许我原属于那一片土地,从那一片土地涌现出来的呼唤的巨影更令我感到惊心动魄。
我记起1947年离开祖国之前逗留南京,父亲当时也因事到南京,有一天同去城外看望一个弟弟的坟,他在1933年因病夭折,年纪不过四岁,是个极聪慧可爱的孩子,在我记忆中印象极深。他入葬后,我们一家长住北平,抗战时移居昆明,所以不能凭吊慰藉幼小的灵魂已二十多年,回想这期间的战乱流离,很有沧桑隔世的感觉。到了墓地,简直什么痕迹也看不见了。一片荒野穷村,满目凄凉,父亲和我坐到一家茶馆里休息,黯然无语。坐了良久。村旁就立着这样一个巨大古老的石兽,在怅惘悽恻的情绪中,这无声的长啸就彷佛在我自己的喉管里、血液里、心房里、腑脏丹田里,我是这石狮子,凝固、进而化石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这长啸是一个问题,这问题没有答案。
◎梁代墓兽石狮
走出周家,在蒙帕那斯的咖啡店里和贝继续谈。我们谈到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在今天如何走着相反的道路。西方现代艺术家想跳出传统写实的窄路,试着用其他可能的造型手段来表现。而中国艺术不曾走上客观写实的道路,今天试学西方,用写实的造型手段来表现。我们的文化要走向人间,走向现实,走向物质。同样的趋向表现在其他方面有科学思想的吸收和唯物哲学的引入。
贝于是问:“那么你自己的道路呢?”我说很难回答,但总地说来当是走向现实的。
晚来给陈写了一封信,其中这样写:“你说艺术上的国际主义,我不完全否认。诚然,在埃及希腊雕刻之前,在罗丹、布尔代勒之前,我们不能不感动;但是见了汉代的石牛石马、北魏的佛、南朝的墓狮,我觉得灵魂受到另一种激荡,我的根究竟还在中国,那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