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06.09 查德金
◎查德金 《站立的女人》 青铜
查德金(Zadkine,1890~1967)来教室改习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短小身材,笔直脊梁,一头丰茂的白发,两团乱眉毛下,目光炯炯,看来是一个精神健旺的乐观的老头子。嘴有点突出,也很阔,用抑扬顿挫的外国口音说着流利的诗意的法语:
“我要引你们走进想像力的森林,人会迷失在其中,但是不要惧怕,在柏拉图的世界里,人照样会迷失。要大胆地走去,如果在冷风大雪里感冒,那么这第一次的感冒、打嚏、发烧,对你们有好处。……人们都太胆小、太拘谨,蛰居在密封的房间里。看吧,巴黎市街的窗户都是关闭了的。人们就这样把自己关在习俗里、传统里,对自然的奴仆式的摹仿里。我为你们打开窗户,放阳光和风雨进来,让过堂风吹进来。……在雕刻里要把握的是精神结构(Structure Spirituelle),这是惟一的原则,其余则任凭你们创造、改革、翻新,绝对的无标准,无限制,没有人能束缚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像有翅膀的飞鸟……”
我还不十分了然他所谓的“精神结构”是什么。但他说的话果然使人觉得心胸开朗空阔起来。他的教授法真是引人向自由表现么?却又并不然。这次的模特儿坐在一把维也纳藤椅上,学生们都把藤椅做出来,并且把人体和藤椅组织在一起,人的腿和椅子的腿互相交错、混合、替代,人的背和椅子的背也不可分。女人的头,女人的形象都有方硬的棱角,好像家俱,好像藤椅。学生们都或多或少采用他的变形方法去塑造。我感到他并没有让学生自自由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我塑的像在其中当然很刺眼。他先问我曾跟谁学雕塑,我说是纪蒙。他有些不高兴,但是点着头说:“这是个好的雕塑家。”他又问我为什么要做雕塑,我说:要制作人的尊严。这一下他很不高兴了。他沉下脸,看着我的泥像,然后说:
“不要把人的尊严和因袭传统混淆起来。”
他踱过去了。我也明白,我所做的和他所要求的太不同,他也没法改。在走到旁边一个学生的塑像架时,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转过头向我说:
“人的尊严就是他的自由创造。”
查德金有诗人的气质,喜说故事。当他讲幼年俄罗斯的事情,那是很吸引人的。比如他讲他的叔父,红面孔、火红头发、火红胡子的大块头,很爱他,每一次掮着猎枪从森林回来,看到他在门口玩儿,便过去用两个手指去钳他的鼻子,他痛得尖叫,叔父便放声大笑,这笑声和这尖叫就是通知屋里的家人是叔父来到了。他讲得十分生动,把我们一同带回他的童年去。
查德金生于1890年,父亲在中学教授古希腊罗马文。15岁时他被送到英国一个母系的远亲那里学英语和好规矩。这远亲看到他在俄国时所捏的小泥像的照片,便叫他随一夜班去学雕塑。在伦敦,他激动地看到了大英博物馆的收藏。曾经使他剧烈地震撼的是,有一座中国初唐木制的菩萨坐像,那上面流泻出一种大的恬静和神秘,那时他说不清是什么,但是他直觉地测察到雕刻所能发出的魔力。
1909年他到巴黎。那时的年轻人一方面固然崇拜罗丹,一方面已经把眼睛看向别处了。他们对于罗丹的赞赏是由于他对学院派的摧毁,但并不想摹仿他。他们心慕的却是罗马式雕刻和黑人面具。
他的教室的工作空气是很特殊的。学生们不大看模特儿,因为他们所做的泥像和模特儿实在有很大的距离,大家只偶然抬头瞥一眼而已。模特儿也不十分固定地静止不动。在这里做模特儿该是最不吃力了。请求模特儿回到原有的姿势的只有我一个,几乎也只有我一个每隔五六分钟去转动模特儿的座盘。大家各自埋头于自己的作品中,浸沉、忘我,教室里悄静极了,绝没有人说话。我到过不少雕刻教室,最悄静的莫过于这里。好像每个人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忘掉身边的一切。模特儿休息的时候,大家也都守着泥像,继续工作。直到下课,大家才仿佛从梦境中醒来,交换轻松的微笑和简单的话语。我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在这样专注的工作中,学生们的塑像并没有能更具个人的独创性?
◎查德金 《诗人和L'uccello》 青铜
◎1949年,查德金在工作中。中间年长者为查德金.右二为熊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