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5.23 《塞索司特里斯第三》
早晨去卢浮宫专看雕刻。好久没有去了,觉得眼光有大变化,自己也有些吃惊。帕提侬神殿的处女行列浮雕,以前我深爱其音乐性的节奏,今天却感到有些绮靡薄弱,光线落在人体上,有些单调。萨莫特拉司胜利女神,我一向赞美充沛的生命的飞扬奔腾,今天却觉得右腿和躯体的连接似乎不够紧凑。……
却也有积极的发现。看到埃及塞索司特里斯第三(Sesostris Ⅲ,公元前1650年前后)的头像残片,真是拜服于那精湛的技艺。这是个40岁到50岁之间的法老,嘴边眼下都有深沉的纹路,颧骨和嘴唇显出毅力和决断,眉宇间则有一种潜藏的忧郁。形体的构成,一毫一厘都不放松,充分表现了中年男人的锐识和威严。这雕像一方面是很写实的;一方面有非凡的雕刻性,也即是给人一种坚实感和永恒感。把肖像提升到这样的高度,我们只得相信,这个雕刻家也非得同时是一个智者不可。
在1859年沙龙评论中,波德莱尔关于雕刻写了这样的话:
真的雕刻把一切都严肃化,甚至包括动作。它把一切属于人的都给了永恒的意味,使它们得到物质材料的硬度。愤怒变得凌厉,温柔变得庄严,绘画的波动而光灿的梦幻在这里变为坚硬而固执的沉思。
埃及 《塞索司特里斯第三》 头像残片
波德莱尔在十四行诗《美》里有两句是:
我憎恶挪动了线条的动作,
而我既不哭泣,也不嬉笑。
因为哭相与笑靥都是短暂的,刹那间便消失的肤面现象。不哭也不笑,这正是阿兰所谓的“无表情的表情”,这是一种岸然“我在”的神态,纯存在层次的本然面目。《塞索司特里斯第三》具有这品质。
希腊神像未尝没有类似的企图。像阿波罗、维纳斯……都在面部没有特殊表情,只是一个恒久的凝止的面型结构,而且这面型是一个类型,不属于任何一个特殊个体。《塞索司特里斯第三》则不然,这是一个肖像,然而有其永恒性。在《埃及艺术》一章中,福耳(E.Faure)写道:
雕刻是最抽象、也是最实在的一种造型表现。最实在的,因为不可能用浮辞虚语来逃避困难,它的形体必须在每个视角下都逻辑地建立起来后,才能取得生命。最抽象的,因为这一套筑造规律是经过层层的概括活动而显示出来的。在成为艺术之前,雕刻首先是一种科学。雕刻家未能在自然中把握形体的基本元素之前是不可能做出不朽的作品的。而埃及人教给了我们这一点。如果不经过他们严峻的教诲,大概是不能懂,也不会爱雕刻的。(《美术史》第一册第65页)
在这法老面部的残片上,我可以看到埃及人在尼罗河水退后测量泥地的几何学的锐利眼光,要从潮涨潮落的现象看到永恒本质去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