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3.04 一个日本人
大茅舍画院的雕刻室有时悄然飘进一个日本人。中年模样,矮个子,灰色朴素西装,方方脸型,眼睛静静的,隐隐发出好奇的眼光,四面探视,但并不是寻人说话,而是有些惊戒的神色,颇矜持,不多话,不,简直不和任何人说话,他会不会说法文,竟也无法知道。他每次来,总选一个很小的支架,做一个不到三十公分的小泥像。我的雕塑架摆在靠窗明亮的一边,他的却总在教室阴暗的角落里。我从远处望去,看得出那泥像和模特儿大不一样,肥肥的腰身,短短的腿,整体作纺锤形,俨然一个日本女人的比例。我觉得很好笑。不到一个星期,日本人便不再来,那日本女人小像也就不见了,也许毁了,也许浇了石膏,谁也不晓得。
按通常惯例,雕刻室一个月换一次模特儿。等到换了模特儿,他又悄然出现,同样,又有一个和先前差不太多的日本女人的小泥像在他的两手之间塑出来。
这样看了几次,我可以说有一种感动。那小巧而又有些钝滞的小女体,很像日本浮世绘里有点布娃娃样的女人,很像日本版画描绘沐浴场面里的女人,可爱又可怜,姿态局促不自然,而有一种拙趣。我于是想这大概是个战前流落在西方的日本艺术家吧,思念故国的心非常之切吧,梦着西京、东京,或者什么乡间旧识的姑娘吧,名字叫做芳子、春子什么的。是有意识地呢,还是下意识地呢?总之做来做去,总是那样一个遥远而固执的倩影便在手指间硬跑出来。有一次模特儿休息的时候,我好奇地想走近去看一看,他似乎很敏感地已经察觉,很机灵地顺手用湿布把泥像裹起来了。我一时很踧踖,似乎友善地对他点了点头,他也似乎会心地用眼光招呼了一下,而已经悄然飘出去了。
我觉得他有一种幸福。他并不在这里学西方雕刻,他并不摹仿罗丹,摹仿布尔代勒,摹仿布朗库西,他也不听任何教授的指导,或者同行人的议论。他只试着把心里的形象塑出来,好像原始人塑造小“维纳斯”那样。他决不吃力地去做邯郸学步的傻事。他是不是也想得什么奖?我不知道。但做的泥像那么小,看来决不会想以怎样的杰作去轰动沙龙。看他默默地用两手在那小小的、带着可怜可笑而钝滞的姿势呆立的日本裸女的泥像上捏着捏着,我觉得他有一种幸福。
我们紧张地睁了眼看,倾了耳听,惶惶然学习,走许多迂回的路,最后还不是为了刻出自己心里的形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