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04.04 “说不清楚的”

1948.04.04 “说不清楚的”

文清昨天才到,今早便迫不及待地跑卢浮宫。他也最欣赏提香和伦勃朗。午后又接着陪他去看印象派美术馆。在现代画中他拜倒于莫奈(Monet),赞叹笔触的老练和色彩的绚烂,尤其被画面上跳跃的创造的酣快所激动,他兴奋极了,晚上便借去画板和几支画笔,说明天便要画起来。很多精彩的画他都遗漏了,我也并不勉强提醒他,我明白他刚到,不可能一下子都接受,住下去,慢慢地他会看到其他的。

告诉他下个月寿观也要到巴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的哲学家很难做吧。还是学艺术的好。画苹果、画山、画土庙、画自己的妻子……自己得到满足,别人也得到满足。看莫奈多么幸福!我们看了他的画,又多么幸福!”他充满天真的快乐,说今天一早在面包店看见穿白衣的卖面包姑娘的白皙皮肤:“美透了,美透了!”

告诉他我正考虑放弃哲学论文,从头开始学雕刻。他点起一支烟,用力地抽着:“你老谈罗丹,不自己动手捏泥巴打石头,自己也不痛快吧?好像老谈女人,自己却不恋爱。”又说:“不要搞哲学,不行的,说不清楚的。”他好像完全不觉得艺术和哲学在根底上是分不开来。

今注:文清的话有一半是对的,今天的哲学家诚然难做。真的哲学家已无存在的余地。但是另一半是错的,他以为画苹果、画山、画土庙、画自己的妻子便能满足自己,也满足别人,无忧无虑,他忘记绘画也是意识形态的表现。“文革”期间,他受到冲击,精神失常,自说画家浪费纸张是有罪的,每天到街上捡马粪预备造纸。屋子的一角堆满他用大衣口袋装回来的原料,屋里的空气和马厩一样。1979年我在昆明看到他,精神大致复原,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说是曾经买了若干造纸的书籍,认真地读过。那时他的神情体态都已很显衰老,住在一所窄小破旧的四合院矮楼上,卧室堆满东西,像个贮藏室,几乎进不去。床上撒着一片屋顶上落下的石灰泥土,他没有去扫除,那上面放了一个陶瓶和一个土碟,说是美得很,正在画,自己则睡在旁边一张窄行军床上。在屋里行动,必须侧身擦着床沿,挤着桌边,并且同时用手扶着桌上山积的旧画旧报旧杂志,以免把它们整叠地带倒。他所说正在画的画,挂在墙上早已干透,色彩深暗,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陶罐和土碟来,古典的棕铜色,有他一向用色的深沉和细腻。可惜在国内,大概是没有人能够赏识的。我当时闪起个念头,想问他要,或者买下来,但是又胆怯地,多虑地把这念头排开了。我们最后一次相见,送他出大门时,见他因气喘一步一步踽踽而去的背影,想起当年在法国时他有最天真快乐的心,不觉黯然。我回巴黎半年后,便接到他病故的消息。卒年64岁。没有儿女,妻子早在“文革”期间和他离婚。晚年寄居在弟弟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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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和刘文清在巴黎街边喝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