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2.18 哲学与艺术的分野
《纳齐思和戈德蒙》的第十九章,戈德蒙和纳齐思久别重逢,纳齐思是修道院中的神父,在为神服务的道路上走了很长的一段了,而戈德蒙则在人生道路上也遍尝了各种辛酸苦乐。他们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谈话,论哲学和艺术的不同。
纳齐思说:“我从你那里学到许多东西,戈德蒙,我开始懂得什么是艺术了。过去,我总认为艺术和科学、哲学相形之下,不是很严肃的工作。……我的想法曾经是这样的:既然人是精神与物质的难以确定的混合体,既然精神将人引向永恒的认知,而物质把人拉向深渊,引诱人对于短暂的事物留恋不舍,那么人就应该努力于精神生活,赞颂它,给它以意义。我习惯性地装出尊重艺术来,其实暗地里,是带着倨傲的心看不起艺术。到现在我才发现,达到悟觉的途径很多,抽象思维并非惟一的,也非最好的途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道路,我也将坚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过,我看到你,从相反的路途,也同样深刻地把握了生存的秘密,并且表现出来,并且表现得比大多数思想家要更生动活泼得多。”
戈德蒙说:“你是在说我不懂什么是不凭借图像的思想。”纳齐思回答:“我早已这样想,我们的思想是一长期进行的抽象活动,它背弃官能的世界,而企图创造一个纯精神的世界。然而你,正好是关切迁化无定的、有生也有死的事物。你正好是要从瞬息逝灭的一面给子这个世界似意义。你不但不逃避,相反,你全身全心地投入,并且用你的狂热的爱情给它以最高的价值,使它成为永恒的象征。我们这些纯思者,试着接近神,而把真实世界排斥了。你呢?你在接近神的同时,也爱神的创造,并且再造他所创造的。这两种态度都是属于人的,同样是不完善的;可是艺术里(比哲学里)有更多的天真无邪。”
“我不敢肯定。”戈德蒙说:“但是你们这些思想家、神学家,好像更能应付生存,更善于抵抗苦闷绝望。我早已不艳羡你的渊博了,但是,好朋友,我实在羡慕你的恬静,你的平衡,你的安宁。”
“戈德蒙,你不该羡慕我,我并没有你所谓的安宁。安宁固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但长驻不变的安宁则没有。惟一的安宁是要不断去争取的。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搏斗和争取。你看不见我的奋斗。你看不到这些,这是你的幸运。你只看到我比你更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你以为这就是我的安宁,其实这是一场搏斗。搏斗和牺牲是一切真正的生命所必有的,在你那里也一样。”(第305页~309页)
在他们的谈话中,纳齐思可以不费力地拿他的生活纪律、思想逻辑和戈德蒙的热狂作对比,显出他的优越来,可是戈德蒙的雕像的最细微的动态,一只眼睛,一张嘴,植物的一条卷须,衣裾的一痕褶纹,岂不是比理性所能产生的一切都更真实,更有生意,更不可缺少么?这个内心充满矛盾和绝望的艺术家不是为现在以及未来的人们刻画了他们的悲苦与奋斗的象征么?不是塑造了人们的冥想、企求、焦虑和向往所可以寄托的形象么?人们的情感在这里得到提升,内心得到慰安。
他凄然地微笑并想起,在那些年轻的日子里,他曾指点过、教诲过他的朋友,这朋友曾感激地领受,并且承认他的优越,听他指导。后来呢?这朋友在无言中,创造了颠沛生涯的苦难与风暴所孕育出来的作品,没有长篇阔论,没有什么思想体系,没有诠释解说,没有规劝说教,仅仅是生命升华了的本相。他在旁边显得何其贫乏,虽然他有渊深广博的学识,修士的严格的清规,以及辩证的思维。(第312页)
关于这些,不知道寿观的意见如何。这样的问题,在那边大概是不会有人发生兴趣的了。
哲学和艺术是互相排斥的吗?从精神内涵说实在是分不开的。艺术创作若没有哲学,实无价值。画一个苹果,若不能画出苹果以上的意义,那大可以不必画。而哲学若不包含丰富的现实,也一样是没有价值的。现代的哲学家都要求走向现实,要参与政治活动,要拿了枪去战斗,要写戏剧小说,通过现实写出他们的哲学思想。现代艺术家在作抽象绘画雕刻的时候,也好像在建立一个哲学体系。可是从创作活动上说,两者确是有矛盾。做雕刻必须动手,一手拿锤;一手拿凿,把手掌磨出茧来。读哲学却是坐着不动,操作一套无形的工具,概念和推理。你在打石头的时候,当然不是在运用概念;你熟练地运用石锤的时候,并不表示你善于推理。这确是两种职业。我自己仍常要看一些哲学书,还想画画,我羡慕那些只献身于一种业务的人。我想本性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若有人介绍我说:“这是个雕刻家。”我自己会先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只会做雕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