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0.13 极限情况

1949.10.13 极限情况

当多数留法同学回国后,我的周围突然寂寞起来。每天从城南到城北做雕塑,到大茅舍画院作速写,到罗丹美术馆作素描临摹,有时不免自问究竟在干什么。在这大城市里,挤在人群中,实在是一个荒谬的萨尔特所谓“多余的人”。而我所做的事和这些人全不相干,我处在一个“极限情况”,不禁把圣代克休白里《人之地》里飞行员纪约美的历险和自己的处境比较起来。纪约美在智利安第斯丛岭上空失事……爬过四千五百公尺的雪山……走了五天四夜才遇救……有一次滑倒了,再也无法挣扎起来,人已失去生存的欲望,只想放弃、休息、睡过去,然而他心里想:“我的妻子,要是她相信我活着,就相信我在走;我的朋友也相信我在走,他们对我都有这份信心,要是我不走,就是混蛋。”他终于爬起来。我现在也好像走在冰雪里,为什么继续走?为什么不躺下来?这里的扰扰攘攘于我都是冰雪岩石长夜,是地球的那一边的家人和朋友相信我在走,但是我走向哪里?我走得出去么?

艺术家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跑到巴黎来,其实都是脱离自己的土地,拔出自己的根,变成一种孤立的荒谬的存在,在贫困、惶惑和绝望里磨炼,寻找生命和艺术最后的意义,这里在通过一个极限情况来观察个人化成怎样的元素或结晶。

我想我在这里所学的和自己的土地上所需要的可能全不相干。我又想也许要做一些全不相干的事,然后才能知道真正相干的事是什么。鲁迅不是曾寓在绍兴会馆的阴暗屋子里抄古碑吗?人问他抄古碑是什么意思,他回答:“没有什么意思。”他自说:寂寞如大毒蛇缠住他的灵魂。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被《新青年》的编者逼出《呐喊》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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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明 《巴黎街景》 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