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1.10 “疯狂”

1949.11.10 “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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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丹素描作品

带了素描速写和荷兰女友密司的石膏像去教室

纪蒙看了素描,很不满:“生命在哪里?”要我再去看看罗丹的素描,伦勃朗的素描。

看石膏像时,他一面用粗大的食指指点着,仿佛去寻找突起点之间的关系,轻轻地在那上面击着节奏。同学们围在四旁。空气紧张极了,屏息静听他的判决。最后听到他点着头说:“呣,还不错。但是……”“但是”之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激昂起来:“太胆怯、太拘谨、太小心!要像画漫画一样去夸张。你当然看过杜米埃(Daumier)的讽刺画,但是你看过他的雕塑么?你就是去画讽刺画,大概也不会很凶狠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夸张去好了。再去看看罗丹的《巴尔扎克》塑稿,你所缺少的是一点‘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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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米埃雕塑作品

这样的话不仅是关于艺术技巧的问题,而涉及我的性格了。午后为美国女孩玛莉塑像,进行得不坏,但那样漂亮的女孩子,似乎很难漫画化。也可能只因为我不敢(或者不忍)把对象漫画化。

我颇怀疑,在一个老师的监督下,我们能够“疯狂”得起来么?他所谓的“疯狂”已是一种强烈的个性表现,已经属于创作领域,已经不是任何教师所能指导。

我想不久该离开纪蒙了。

今注:抄录了这一段,算一算这已是三十三年前的事。纪蒙逝世也已二十多年。他生于1894年,卒于1961年。我想,现在应该可以相当客观地反省一下纪蒙教学方法的得失了。

一、无疑,他给了我雕刻的基本观念和基础技术,我至今仍感激着。后来我走了很不同的道路,用铁片、铁丝等作材料,实体被代以穿空剔透的组合,但是和他的结构观念并不相违。再后又回到塑泥的质地感,在处理空间的问题上,也和他的结构观念并不相违。所以从这方面看,说我并未摆脱他的影响,也是可以的。

二、他曾很自信地说:“雕刻需要时间。二十年后我的学生中必有出露头角的。”这一点似乎他竟未言中。他当年的几个得意的学生到了现在并未有特出成就。我以为这是他教学的失败。他把雕刻看得太严肃、太艰难。他把历史上最上乘的作品当做标准,让学生向那里努力,结果雕塑完全失去自由歌唱的快乐,只有攀登绝顶的恐惧和艰辛。作为艺术活动,雕塑和诗歌一样,有大诗人的诗篇,也有活泼轻快的儿歌。只顾得诗律的严谨,忘却天真的歌唱,压制内部涌出的泉源,那么路子就将愈走愈窄,最后也就走不下去了。他的许多学生就这样在一条太长太苦太陡太险的路的中途跌仆死去。所以从这方面说,我看清纪蒙的局限性之后,便离他而去。若不叛离老师,便要被老师堵死前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