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2.05 现代

1951.02.05 现代

贝讲述她过去在瑞士怎样学画,忽然说:“我的画太不‘现代’了。老老实实地画自然,毫无改形。我简直和我的父亲,和阿米叶特(Amiet)是同辈的人物。”阿米叶特现在已八十多,是后期印象派的瑞士重要画家,画面色彩鲜丽,比莫奈的色彩处理又进了一步,但是对于对象的形体相当忠实。贝曾跟他学过画。其实就色彩来说,是有其现代风的。但是她来巴黎之后,渐渐不满意于她自己的道路了。我说:“我也不‘现代’。”她说:“你的情形不同,你来自另一个文化。欧洲艺术对你来说,大概是一个整体,从伦勃朗到毕加索,从米开朗琪罗到罗丹。”我说:“那不然。我当然有‘现代’的问题。我崇拜提香和伦勃朗,但和你一样,我并不能画提香、伦勃朗风格的画。此外我还有一个地域的问题。我虽然欣赏毕加索和克利,我也不能学他们。我的问题比你更麻烦。我到现在虽然把罗丹当做老师,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所做的究竟不是我所要做的。现代画家多得很,现代雕刻家也多得很,谁最能代表‘现代’?我想‘现代感’是每个人自己去发掘出来的。”

我对贝说的时候,好像能够很冷静、很明智,而暗暗地我感到这正是我所苦的问题。罗丹说“服从自然”,又说“说到自然,其实即颂扬自己的灵魂”。这意思正符合唐代张璪所提出的“外师造化,内得心源”。这话十分精约地把艺术创造的来源说出了,看来是很正确的。但似乎被现代艺术家所扬弃了。对外,他们不再讲“服从自然”,他们要提升自然、剖析自然、解释自然,对自然做大胆的改造、粗暴的试验,到了我们完全不能辨识自然所提供的素材的程度。向内,也不再限于忠实地表现感情,他们或者极度夸张感情,如表现派;或者排斥感情,理智地冷眼静观,如几何抽象主义;或探索感情以下的心理领域,如超现实主义……大概也可以说,现代人把“造化”和“心源”的意义大大扩展了。显微镜下的景象也可以是造化;疯狂人的感受也可以是心源。属于我自己的路在哪里?我知道我现在还在做基本功夫,然而就是基本功夫,也是隐约地引我向一个方向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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