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11.20 罗丹和布尔代勒

1948.11.20 罗丹和布尔代勒
img

◎布尔代勒 《阿波罗》 青铜

我所做的人体毕竟还是在琐碎处着眼、用力。因为注意于局部的起伏转折,退远了看整体,便觉得站不住。今天把一个多星期所做的捣毁了,重新开始。因为已经熟悉模特儿,很快地就可以达到一星期来所达到的阶段,而在整体上显然比较统一严谨些。

买到一本关于布尔代勒的小书,作者是亨利·雨固(Henri Hugault),副题是“传统与革命”。书的第一章便比较了罗丹和布尔代勒两人的风格。

罗丹要表现的是情感,属于浪漫主义的。在方法上是分析的、捏塑的,追求外形的起伏变化。

布尔代勒表现“永恒的美的超个人特质”(I'impersonnalité du beau éternel),在方法上是综合的、建造的,追求形体的内在结构。

作者认为罗丹作品所缺少的是“建筑性”,所以他的《雨果》、《巴尔扎克》、《加莱市民》……都缺少“纪念碑性”的特质。在这意义上布尔代勒比罗丹跨前了一步。

我想罗丹作品确是不宜于放在室外。埃及、希腊的雕像圆实丰满,在阳光里舒展闪耀。罗丹的雕像表面不平,捏塑的痕迹太多,招惹阴影,所以整体显得沉郁、收缩,好像惧怕阳光,拒绝阳光。那许多侧线固然灵动,但正是因为太灵动、太变幻,带着太多的偶然性,没有几何形体的坚定,不能和风雨斗争,似乎已经被蚀损。

img

◎罗丹 《思想者》 大理石

但是我觉得不能因此说布尔代勒比罗丹更高一筹,这是两种不同的雕刻风格。

罗丹的作品要求陈列在室内,邀我们走近,细看每一细节的起伏,玩味每一细节所含藏的意义。像《加莱市民》,本是一座纪念碑,罗丹却反对放置在高的基座上,他说要使观者感到这悲壮的事件,就发生在我们之间。我们看那些面孔、手、臂膀……就像看朋友亲人的面孔、手、臂膀……就像看我们自己的面孔、手、臂膀……那些锁紧的额头连接着我们自己的心的绞痛,那些痉挛的手连接着我们自己的绝望与恐惧。我们走在罗丹雕像的近旁,恍如走入自己内心的世界,瞥见灵魂宇宙的景象。

img

◎布尔代勒《赫尔克里斯射杀斯蒂姆法罗斯湖中之食人怪鸟》 石膏

布尔代勒的作品是要放在广场上的,那些人物具有野性的慓悍,像盘旋的鹰,拒绝我们逼近,我们只能远远地,以信箭、以狼烟和他们相召唤,相鼓舞。他描写民族的战斗意志,沦为奴隶的人民反抗的史诗,执剑奋起的英雄姿态。在他们那里,我们听不到罗丹那样细腻委婉的声音。罗丹的《加莱市民》虽写悲壮的历史故事,但他更倾向刻划每一个内心的悲剧。

布尔代勒出现之后,很影响了东欧以及南美的许多雕刻家是不足为怪的。在今天的中国,也正需要这样一种粗犷、矫健的风格。我以为他的技法是最能供我们借鉴的了。我们这古老民族需要一种新的野性。我们本有的雄伟磅礴的气魄可以借他的雕刻观念收聚凝炼起来。罗丹的雕刻太多内省成分,有了太多的内省,就妨碍行动的勇猛,他的《思想者》被内心的矛盾冲突、忧虑惶恐所纠缠牵绊,终于坐定在那里,不再能站起来。布尔代勒的英雄是闻鸡起舞、勇往直前的人物。他的雕刻追求建筑性,立在阳光里,经得起风吹雨打,雕刻面没有太多太深的陷入。结果他制作出来的脸型都接近蒙古种:颧骨高、颚骨阔、眼睛不窝下去,整个头形方敦敦,像一座顽强的城堡。有人以为中国人的面型缺少起伏,不如西方人美,在布尔代勒看来恰相反,西方人的面型坑坑洼洼,招引阴影,受风受雨,没有浑成的严整。从他早期的阿波罗像,到后来阿根廷阿尔维亚将军纪念碑上的四个巨人,都似乎刻划了东方人的特征。我青年时代所醉心的昆明的马锅头的面型很接近他的阿波罗。看到他的阿波罗,使我预感到塑造中国人面貌时的快乐,那面型我熟悉极了,那上面的起伏,是我从小徜徉游乐其间的山丘平野,我简直可以闭着眼睛在那里奔驰跳蹦,而不至于跌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