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02.26 回去

1950. 02.26 回去

昨晚在大学城和冠中、熙民谈了一整夜。谈艺术创作和回国的问题,这无疑是我们目前最紧要的问题了。我们的讨论总结起来,可以写成下面两个各有道理而相矛盾的命题:

一、从事艺术工作必须先掌握成熟的技巧,没有足够的技巧,不能得人信赖,如何回去展开工作?

二、抽象的纯粹技巧是不存在的,作为艺术家得投入生活,在生活的实际体验中创造自己的技巧,形成自己的风格。

具体地说,也就是我们该现在回去呢,还是学成了再回去呢?在理工科“学成”有个较确定的标准;在艺术上,“学成”是什么意思?在西方学了一套技术,这技术很可能不是国内所需要的。在西方出露头角,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艺坛所赏识,这样的作品和中国土地上生活的人所需要的艺术有什么关系?回国后必定还有一长时期的摸索。……总之,未来是没有把握的,没有任何既定的可靠的道路可循,只能凭每个人的直觉和预感、勇气和信心去作决定。在想像中揣测,用推理去考虑,不要说一整夜,几个整夜也谈不出结果。

当然我们也谈到离开本土能不能创作的问题。近代西方有很多艺术家是在异国完成艺术工作的,像梵高、高更、毕加索、夏加尔、康定斯基……但也有艺术家,终生留在本土,稍古的有伦勃朗,近代有塞尚、尤特里罗……罗丹的《青铜时代》、《亚当》是在比利时创作的,麦约到晚年在他的乡土上慢慢完成。各有不同的命运,说离开故土便缺少营养,是不一定的,正像回到故土也不一定就结得出果实。

他们比我的归心切,我很懂得他们,何况他们都有了家室。我自己也感到学习该告一段落了。从纪蒙那里可学到的,我想已经得到。在穰尼俄那里本没有什么可学。查德金和我很远,摩尔也很远,甚至罗丹,在我也非里尔克所说的“是一切”……我将走自己的路去。我想起昆明凤翥街茶店里的马锅头的紫铜色面孔来;我想起母亲的面孔;那土地上各种各样的面孔……那是属于我的造型世界的。我将带着怎样的恐惧和欢喜去面临他们!

分手的时候,已经早上七点钟。天仍昏暗,但已经有浅蓝的微光渗透在飞着雪霰的空际。地上坚硬的残雪吱吱地响。风很冷,很不友善地窜进雨衣里。在街上跑步,增加体温。乘地铁回来,一进屋子便拉上窗帘,倒头睡去。精神倦极,醒时已正午。

今注:也许可以说,醒来时已经1982年。

翻阅并重抄这天的日记时,三十二年过去了。这三十余年来的生活就彷佛是这一夜谈话的延续,好像从那一夜起,我们的命运已经判定,无论是回去的人,是逗留在国外的人,都从此依了各人的才能、气质、机遇扮演不同的角色,以不同的艰辛,取得不同的收获。当时不可知的,预感着的,期冀着的,都或已实现,或已幻灭,或者已成定局,有了揭晓。醒来了,此刻,抚今追昔,感到悚然与肃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