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12.28　希腊雕刻家

和希腊雕刻家华尔撒米斯（Valsamis）在华宛（Vavin）街口的铎姆咖啡店谈了一个多钟头。他大概四十多岁，在大茅舍雕刻室里算是做得比较好的。作品很扎实，有点笨重，但颇有力，正如他自己的体态，有些蹒跚肥胖，但气力很大。参加过很多沙龙，在希腊做过不少纪念碑。最近他为自己出生的城市设计一座自由解放的纪念像。拿出一张小纸，给我画了一个草图。那是一个笔立的裸的女体。

我一向知道他对女人是并没有崇拜的心理的，他说男女关系只应限于肉欲，“爱不必提升到腰带以上，也不必超过三星期”。但歌颂自由光明的时候，却又借了女体来象征，这不是有着矛盾么？我把这意思说给他听。

他笑了：“你怎么把象征和实际混淆起来呢？”

我简直有些气愤了：“你怎么把象征和实际割截得两不相干呢？”

他毫不动摇，笑着说：“你不见教堂尖顶上铁铸的公鸡么？那是象征光明的，公鸡是太阳神阿波罗的标记。但是真的公鸡是拿来煮吃的。你别把真的公鸡插到钟楼尖顶上，把铁铸的公鸡送到锅里去！”他的解释让我好笑，我当然也不会笨到把女人放到石砌的基座上，把石像放到床上，但是我觉得他的二分法未免太简单了。

他说：“面对一个赤裸的女人，你会去想她象征什么真理、自由么？一个赤裸的女人就是一个赤裸的女人！”他伸开两臂，作拥抱的姿态，那姿势伟壮漂亮得像一座雕像，使我觉得好像见过宙斯或阿波罗的雕像是这个样子。我看出来，和他辩下去没有用，绝无法说服他。

我也就想到法国历史家勒南（E.Renan）说希腊人是一个活泼、乐天、享世的民族，他们的神是健康的、任性的、永远年轻的。华尔撒米斯果然是在这个传统中养育出来的人物。

走出咖啡店时，觉得没有能说服他，心里很别扭，但我相信他是错的。波提切利的女体、提香的女体、伦勃朗的女体、雷诺阿的女体、非底亚斯的女体、米开朗琪罗的女体、罗丹的女体、麦约的女体……各个不同，含有不同的内容，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以他心目中的意象雕一个肉欲的女体，如何能够代表自由光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