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03.20 《和雕刻家的谈话》
买到哲学家阿兰(Alain)的《和雕刻家的谈话》,一本小册子,论雕刻和其他艺术上的问题。发现有一些观念和纪蒙的很接近。纪蒙专造人像,他以为人像是最能传达人的精神性的,他不追求生动,而通过造型特性和内在架构来达到肖似。所以按一般人看来,他的头像是很刻板生硬的,和罗丹作风几乎正相反。罗丹的女像,滋润灵动,男像则起伏和皱纹都比实际强烈得多。纪蒙把表面的一切偶然成分都扫除,表面光光滑滑,整个形体像一口铜钟,也正是阿兰所说的雕像应有“陶罐的浑圆”。他的人像不笑不愁,不言不动,无表情,也正是阿兰所谓“无表情的表情”。
书中有些话值得译记在这里:
“我羡慕出钱雇用的模特儿,大概只有雇用的模特儿是真正被画出来或雕塑出来。在他们无聊得要命的时候,他们不再对自己的外表、甚至对自己的存在关心,这是最好的制作的时候。”(第18页)这观点可说和中国画论写人物的观点针锋相对了。中国画家不讲究把对象摆定了去画,中国画家要观察活着动着的对象,他们追求的是“传神”、“神似”、“气韵生动”;这里不但把对象摆定,并且摆呆、摆死。
“眼神妨碍肖像。”(第20页)这句话则和顾恺之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的话正相反。
“看,这是希腊雕像,这是中国雕像,这是沙尔特大教堂的圣徒像或帝王像,它们有一共同点,就是卵形,陶器的浑圆,一切的起伏都服从这一条大法则。从这里产生出一种,我们应该可以说“表情”;不过是一种,我们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无表情的表情’。”(第37页)这使我想到《庄子·齐物论》里的第一段:“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嗒焉”似乎正是描写这一种“无表情的表情”。过去我们想像南郭子綦的模样,“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大概是颓唐不堪的。其实不必然。这是回到存在本然样态的一种“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的泰然。
下面的话更具哲学意味:
“在我,我想这样说:真的雕刻只求表现存在物的形式,此外没有别的。我的意思是表现它所最内在的那一点,从那里形象于是发生,于是被推向世界,排开一切使它改形的阻力。抬手赶掉一只苍蝇大概会给一个生动的表情,但是这表情没有价值,就像一条伤痕,或者其他扰乱形象的一切。因此尊严是雕刻本然应有的目标。”(第38页)关于这一点,黑格尔也说过:“雕塑首先是一种带有高度严肃的艺术。”(法文版《美学》第三册第168页)
像埃及雕像一样,只是‘在’。这只是我们的思想和感情的支柱、基脚。首先是‘我在’。这样的存在对于别人是怎样的呢?我占有这个席位;我挡住一个视线,为一个触觉所感受,被一个动作所撞击。我是一物、一人;而首先是一物。(第79页)
这说法正符合萨特所说:“存在先于本质。”一座雕刻在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之前,它先是一个“存在”。抽象雕刻之所以能成立,就是因为我们承认这个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