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铁路长又长

一条铁路长又长

王丽萍

1903年,法国人修建了一条从越南海防至昆明的铁路,名滇越铁路,1910年全线贯通。滇越铁路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之一,曾与巴拿马运河、苏伊士运河一起被称为当时的“世界三大工程奇迹”。

滇越铁路途经开远,开远气候宜人,地理位置刚好在越南与昆明的中间,法国人便把铁路总公司的管理中心定在开远。南来北往的人们由此聚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为此,开远成为滇南地区的交通枢纽和工业重镇。

善于享受生活的法国人沿着开远火车站建了一片法式建筑。有俱乐部、办公区、住宅、医院。一条街道把火车站和这些法式建筑串联起来,街道两旁种满法国人从越南移栽过来的洋酸角树。开远人把这条街叫作洋正街。我们小时候管这些漂亮的法式建筑叫洋房子。洋房子黄墙红瓦百叶窗大露台。一楼房间外有宽敞的走廊,室内铺着图案精致的欧式地砖,设有半人高的壁炉,墙面做了凹凸不平的隔音壁,二楼铺着木地板,木楼梯,超大露台。也有的洋房子是整栋楼地面都铺花砖。住在里面冬暖夏凉,极度舒适。洋房子的四周种着洋酸角树、叶子花(三角梅)、夹竹桃、木槿牡丹。孩子们把木槿牡丹叫公鸡花,摘一片花瓣撕开贴鼻子上假扮大公鸡,嘟起嘴巴喔喔喔地学大公鸡打鸣。还挖了一条深5米宽5米的防洪沟将这片洋房子围起来,防洪沟上有一座小木桥,桥头立着一座两层楼高的碉堡。碉堡里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姓韦,是铁路职工,女主人是我妈妈的同事,他们家有两女两儿。两个儿子长大后都当了铁路工人。我妈妈经常带我去他们家串门儿。这座碉堡大概在1970年被拆除。炸碉堡的同时,把防洪沟也填平了。后来盖起一栋5层的筒子楼,分配给刚参加工作的青年工人当宿舍。

◇滇越铁路小龙潭段(刘红波 摄)

我爸爸是铁路警察,那时候的警察不叫警察叫公安。1950年至1959年在小龙潭值守滇越铁路横跨南盘江的一座大铁桥,名大花桥。1960年调到开远。早年的铁路警察工作非常辛苦,经常半夜被召去火车事故现场,处理路外伤亡事故和行车交通事故,山体滑坡导致铁路塌方的抢险救灾。一个月有十多天在外出差,无暇顾及家庭。

我妈妈曾说,她这条命是“雷锋”给的,是铁路警察救回来的。

1965年,我妈生我弟弟,7个月的婴儿早产在家里,她失血至休克。惊慌失措的邻居们用木板车推着她送进铁路医院抢救,妇产科医生见状直接下病危。那一天,昆明铁路公安处学习雷锋先进分子表彰大会正在开远铁路公安分处召开,我爸爸也在参加会议。医院的大喇叭突然响起,紧急动员人们到医院给病危产妇献血。从昆明铁路公安处开远分处走到铁路医院只需要三分钟。与会警察纷纷涌向医院,争先恐后地撸起袖子抢着献血。医生抽了六位警察的血才把她救回来。我妈妈认识其中一位警察江迎春,江迎春是我同学江菊红的哥哥,他是开远铁路公安分处腊哈地派出所警察。另五位警察是昆明公安处辖区派出所来参加会议受表彰的学习雷锋先进分子。

我爸爸站在抢救室门口,握着病危通知书的手在颤抖,悲痛欲绝,泪流满面。他是AB型血,我妈是O型血,他想献血救妻也是有心无力。

那一年,我哥5岁,我2岁。

因为输血及时,妈妈得救了,医生们松了口气,从抢救室开门出来问我爸,“婴儿呢?”我爸也是一脸懵,下意识地问邻居,“婴儿呢?小娃在哪里?”热心邻居惊呼,“哎呀,不得了啰,光顾着救大人,把小娃忘家里了。小娃给还活着?怕是危险了”。我爸拼了命地往家跑。进门一看,只见巴掌大一点点的婴儿拖着长长的脐带一动不动光溜溜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浑身青紫。我爸迅速拿件衣服包好婴儿,抱起往医院狂奔。幸好医院离家近,医生接过婴儿,直接放进保温箱。

我弟在保温箱里住了3个月,大难不死。能吃能睡,像一头生命力旺盛的小兽,健康茁壮,终于长成一个大胖子。

我妈妈把众人施予她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投射到“雷锋”和江迎春的身上。

我们上中学以后,江迎春调到开远铁中保卫处工作。此时的他,面容和蔼,身材发福,是一个见人笑眯眯的胖子,大家都亲切地叫他江胖。

我妈说,“如果没有那场学习雷锋先进分子表彰会,我肯定死了”。

我妈偶尔会在街上碰到江胖,两人相视一笑,打个招呼,聊几句,一转身,她微笑着轻声对我讲,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妈妈云淡风轻的话里话外,是不言谢的大恩。

多少年来,江胖没对人说过这件事。江菊红向哥哥求证。哥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还回忆起另一位输血警察的名字叫李彩英。嫂嫂对江小妹说,输完血回家,爸爸给他们煮红糖鸡蛋吃。

我爸从小龙潭调来开远后,在一座面积大概有一千多平方米的大院子里分到一间房子。这个大院子的格局与四合院相似,里面住了二十多户铁路职工家属,这个院子最早是铁路货仓改成的家属区。院子中央有篮球场大的一块空地,长着几棵粗壮的马桑树。各家在门前围栏边种下葡萄藤、丝瓜、木瓜树,我爸爸在我家小院子里种了一棵香椿树。

当年,法国人带着传教士和一批越南籍铁路工人、火车司机来到开远,他们在开远置业安家,家属们纷纷做起生意。于是,开远有了一条充满异国情调的越南街(现在的青年路下段)。越南街是一条弥漫着烤面包和咖啡味儿的香喷喷的街。谁能拒绝长发及腰的越南女子身穿白色丝绸衣裳搭配飘逸的黑色丝绸阔腿长裤,亭亭玉立地站在咖啡馆吧台前磨咖啡的诱惑呢?走进去,倚窗而坐,喝一杯法式咖啡,吃一盘奶油小点心,看夕阳西下,倦鸟归巢。如果再开一瓶洋酒,那便成北宋风流雅士柳永穿越而来赋词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清晨,去越南人开的早餐店,吃一顿各种馅料儿的小卷粉,开启元气满满的一天,是许多开远人的选择。

越南街上还有一家牙医诊所,医生姓董,董家有女初长成,名董春波。人如其名般的明眸皓齿,春波荡漾。三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在昆明偶遇董春波,我们共同回忆起小时候的越南街,你一言我一语,意犹未尽。有一位笑起来牙齿舌头黑漆漆的越南老奶奶,在家门口烧个风炉火炒槟榔,还有一位肥肥胖胖的越南老奶奶,经常坐在家门口的广石榴树下,摇着大蒲扇看人来人往。

月亮升起的时候,法国人的夜生活从金碧辉煌的俱乐部启航。法国人、越南人、开远人,先生们西装笔挺,女士们有穿旗袍的、穿连衣裙的、穿越南奥黛的,他们双双对对地搂腰搭肩跳起交谊舞,“嘣嚓嚓、嘣嚓嚓……”优雅的、曼妙的、艳俗的、魅惑的、纸醉金迷的、欲望滥觞的夜晚,西洋人的浪漫来了,来到了云南少数民族刀耕火种、夜宿茅草屋的年代。没错,它真的来了,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鸣着长笛,吐着浓烟,在掠夺资源的同时,也给这个落后封闭的地方,传来了西方文明。

◇滇越铁路木花果段(蔡维丽 摄)

当地人把金发碧眼的法国人叫洋人,洋人带来的东西,理当是洋货。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搪瓷碗叫洋碗,帽子叫洋毡帽,布偶叫洋娃娃等,数不胜数。

作家艾芜曾这样描述:“滇越铁路这条大动脉,不断地注射着法国血,英国血……把这原是村姑娘面孔的山国都市(昆明),出落成一个标志的摩登小姐了。”

开远,这座火车拉来的城市,也配得起作家这般风趣幽默的描述。

法国人运营这条铁路半个世纪(1903一1949),给开远留下一家先进的医院,宏仁医院。原开远市歌舞团团长袁铁蒙的父亲曾经是这家医院的院长,我家邻居张大妈在袁院长家做过好多年保姆。法国人走后,宏仁医院更名为铁路医院。这家医院全是一栋又一栋独立的洋房子,隐于高大粗壮的洋酸角树下,房后的围墙上和房前的花架上爬满热烈绽放的玫红色叶子花,医院大门口还种有几棵香气袭人的白色鸡蛋花。幽静清雅,不像医院,倒是像一座疗养院。小孩子去看病一点也没有去医院的恐惧感。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是这家医院的常客,对童年往事记忆犹新。

法国人还留下一座陵园,葬着八十多位法国籍、越南籍的铁路公司员工。开远人称之为洋人坟。目前仅存的一块法国人墓碑长约1米、宽约40厘米,碑上刻着的法文翻译成中文是:玛丽·路易斯·若奈姆夫人,日期为1929年2月。

法国人走后,有几栋洋房子改成了小学。当年叫铁路小学(即现在的彩云小学)。我们的童年,琅琅书声在洋房子里回荡。

我家离学校的距离,可以听到上课铃响才背着书包冲进教室。

放学以后,胆子大的男同学会悄悄地玩一个大人绝对禁止的非常危险的游戏。把耳朵贴在铁轨上,仔细听,听到铁轨震动的声音,就知道火车快来了。果断地放一枚大铁钉在铁轨上,飞跑下路基,远远地趴地上。等火车哐当哐当地呼啸而过,大铁钉被车轮压成一柄锋利的小刀。我也玩过一次,这是小伙伴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如果被家长知道,用我妈的话讲就是“细棍子炒肉伺候,打断你的狗腿”。

女同学在洋房子的走廊里跳绳、丢沙包、围着光滑的大圆柱子转来转去躲猫猫,男同学跳木马。

猎奇心重的同学抬头看见高高的大树上结满一串一串的洋酸角,状似长弯了的四季豆。他们比猴哥儿还灵敏地爬树上摘了塞进嘴巴里,咬一口就忙不迭地吐出来,啊,呸呸呸,酸死人,吃不成吃不成。好奇害死猫。

我问向丽华同学,你吃过洋酸角吗?她答,吃过,酸掉牙齿。

我也吃过。

我俩会心一笑。

现在想起腮帮子都是酸的,口水一注一注地从舌头底下涌出。

有的同学家,幸运地分配到洋房子里居住。我去过印苏萍同学家和阮雪莲同学家。阮雪莲的爸爸是越南籍的火车司机,雪莲的妈妈是开远人,非常讲究,爱干净,家里一尘不染,木地板擦得锃亮。雪莲的妹妹阮雪华曾经在市政协、民建工作。有一次,和雪华聊天,雪华说,洋房子好住得很,我家还有一间阁楼,挺大的,层高也高,我就睡在阁楼上。不知道当年法国人干什么用的,应该是储物间吧。

据同学们回忆,住洋房子的还有刘诗春同学、王春琼同学和黄翠莲同学家。

向丽华同学的爸爸在调度所工作,办公室在洋房子里。她放学后就会背着书包去爸爸办公室的露台玩耍,等着爸爸下班一起回家。

1970年云南地震,好多人晚上到铁小(铁路小学)的洋房子里打地铺睡觉。因为它太结实了,地基和墙都是用大石头垒起来的,如果不是人为地拆除,这些洋房子屹立几百年没问题。

后来,火车站、铁小的洋房子全部被拆除,铁路医院的洋房子拆得就剩一间平房和一座水塔。火车站沿途保留下来的几栋洋房子被夹在前前后后的高楼中间,蓬头垢面,已失往日神韵。

随着对滇越铁路有深入研究的有识之士的奔走呼吁,洋房子终于被当成文物保护起来。清退了住户,做了内部修缮、外墙粉刷。穿上新装的洋房子,犹如焕发青春的法国女郎,明艳动人。只是洋房子的花园和周边一年四季绿荫蔽日的洋酸角树已彻底消失且无法复原,很遗憾。

星移斗转,漫长的时间正在悄无声息地抹去人类大部分的历史和记忆。

我和朋友去越南沙巴旅游,自由行。沙巴气候凉爽,四季如春,法国人在这里建了一座度假小镇。我们被沙巴的美景惊呆了。一脉相承的法式建筑风格,多么美丽的洋房子呀,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半山坡的绿荫下、碧水蓝天的小湖边。在晨曦里,在鸟语花香中半掩着百叶窗。仿佛依稀可见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和她的东方情人甜蜜约会……

沙巴的洋房子虽然也有一百多岁,却依然光彩照人。

最早跟随法国人来到开远的一位越南籍火车司机,姓黄,夫妻俩养育了十一个子女,黄老先生和黄老太太两位老人都高寿,活到一百多岁。他们是滇越铁路的活历史。

铁路人,献了终生献子孙。一家三代四代在铁路工作的比比皆是,铁路人对滇越铁路的敬意和情感深入骨髓。

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滇池》杂志主编、著名作家李霁宇,早年从北方交通大学(现北京交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开远铁路分局工作。他写过一篇精彩的纪实文学《越开越远的火车——开远忆旧》。

张长利先生在铁路宣传部门工作至退休,接触阅览过海量的滇越铁路历史文献,在绘画的同时拍摄收集了大批滇越铁路摄影作品。

另一位铁路警察黄庆先生,大家亲切地称他庆哥。庆哥是一位有心人,多年来一直默默地抢救收藏滇越铁路文物。拆洋房子那会儿,他借一辆三轮车骑着四处转悠,坚持把洋房子办公室拆下的一扇大门和窗户买回家存留下来。这可是沉甸甸的越南东京木材质,门窗造型流畅,简洁气派。他还收了一批法式家具,有雅致的东京木小书桌、办公桌椅、老式机械大挂钟、手提信号灯,法国人发行的钱币、邮票、火车票、老照片等,琳琅满目地陈列在他的私人博物馆里。

我妈妈也有十多枚法国人1906年发行的流通于东南亚的银币,图案是坐着的自由女神,故称坐银。云南人称华子搬桩。

官方和民间都有专家学者在研究滇越铁路,并且出版有多部各种角度的、全方位的、宏大叙事的学术专著。央视历史频道播放过有关滇越铁路的纪录片。

张长利老师向我推荐了一部书:《滇越铁路:一个法国家庭在中国的经历》,作者是法国作家妈尔薄特。

“他是滇越铁路的会计师,从巴黎坐轮船来到倮姑车站,一路画着水彩画来。”张老师动情地说。

上网查找到该书,简介如下:1903年,法国会计师乔治·奥古斯特·妈尔薄特离妻别子,远渡重洋前往中国云南,亲身经历了滇越铁路越南老街到云南昆明路段的修筑工作。其间,他与妻子布朗士鸿雁传书,留下了长达三年、饱含深情的思念和真实有趣的见闻。这些充满爱与焦虑的信札为我们提供了100年前,一个法国家庭与滇越铁路息息相关的生活图景和诸多经历。此外,奥古斯特拍下的大量照片,以及布朗士和家人前往中越边境的旅行日记,共同构成了《滇越铁路:一个法国家庭在中国的经历》特别的叙述角度和可信的历史价值,也使得《滇越铁路:一个法国家庭在中国的经历》在大量同题材图书中显得别具一格。我们可以从书中品出一种真诚的味道。

作为铁路人的后代,我从小在铁路边长大。回忆成长的快乐时光和独特的文化背景,记录身边普通人的善良和悲欢,留存住些许的雪泥小鸿爪,亦是一件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