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双珠》题记
《人海双珠》是我所写的第六个电影剧本,在导演工作上,则是我的第二部作品。以前我写《灵与肉》,写《洞房花烛夜》,凭着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稚气,我倾注全力于排场的花哨和结构的绵密,曾经博取了一些好心的观众的赞美。但在沾沾自喜之余,一种厌倦和烦腻的痛苦却啃啮着我。技巧上,我承认自己是太贪婪了。我想,我应该老老实实地描叙一些平凡的人生。《教师万岁》和《人海双珠》便是在这种自期下产生的东西。但《教师万岁》在处理上仍应用了一些“偏锋”,《人海双珠》则来得比较朴素,虽然有一两处也还不能摆脱“纤巧”的弊病。
朱光潜曾经提出一个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持的态度的问题。他说:“写戏有两种态度,一个剧作家究竟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听众也痛快一场呢?”朱先生自己喜欢第一种,他厌恶所谓打鼓骂曹式的义气,我百分之百同意他的见解。几年前看了爱得门戈亭导演的《人海冤魂》和山伍德导演的《花好月圆》,我深深地爱上了他们那种抒情的、清丽的笔触。他们所撰写的全是一些日常的琐事,故事里绝对没有传奇式的英雄或美人,但通过他们精湛的手腕,观众却尝到了一种人生的隽永的情趣,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拙劣的学徒。
诚如柯灵所说,我想在画面上为我们的观众织绘一幅“浮世的悲哀”。《人海双珠》是搬演一对姊妹中间的琐碎的悲欢,但是这两个人物却分不出什么正派反派,她们只是小市民群中所习见的一双姊妹。她们有她们可爱的地方,也有其女性的传统的缺点,我绝对不想把她们之中任何一个写成一种光明的、健全的性格。如果电影也像音乐或绘画那样有所谓基调的话,那么在我没有开始摄制《人海双珠》之前,我就已决定这一部作品的基调是淡灰色的。曹禺曾说起他读毕了契诃夫的《三姊妹》以后的激动的心情:“眼前展开那一幅秋天的忧郁,然而在这出伟大的戏里没有一点张牙舞爪的穿插,走进走出,是活人,有灵魂的活人,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生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我是一个渺小的艺术的学徒,万万不敢妄攀前贤,我所堪自信的只有一腔等待批评的虚心。曹禺又曾这么说:“一个作者自然喜欢别人称赞他的文章,可是他也并不一定就害怕人家责难他的作品。事实上,最使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年轻的作者)痛心的还是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这事实最伤害一个作者的自尊心。”我想,凡是体验过写作的甘苦的人,是会同情这一番话的。
即使是在币值极度低落的目前,几千万元似乎也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样资本来摄制一部电影,如果因为作者的执著于他自己的风格而陷公司于亏蚀,这无疑也是作者的一种过失。我虽然时时在提防自己是否疏忽了观众的趣味,但由于故事本身的素淡,《人海双珠》或者得不到观众的普遍的爱好。我感谢陆洁和朱石麟两位先生,由于他们的推荐,我才获得这一次的浪费胶片的机会。如果《人海双珠》招致了营业上的失败的话,我所最感不安的,也就是辜负了他们的厚爱。
【注释】
[1]原载于《光化日报》,1945年4月18—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