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的悲哀

浮世的悲哀 [1]

柯 灵

桑弧的新作《幽兰谱》,偶然从街车上瞥见路牌广告,似乎已改名为《人海双珠》了。我喜欢的是这片名的前两个字。把“人”和“海”联在一起,有一种人生的浩瀚和渺小交织起来的深邃感。

这片子开拍以前,桑弧曾经和我谈过一次。在一个晚上,天正下着大雨,他详细地讲了《幽兰谱》的故事,分场乃至导演的计划。他写一对年轻姊妹,出身清寒,为生计所累,人情所苦,在繁琐的世俗的折磨中,打发着黯淡的年月。正如一盆静室的兰花,它的色和香都是忧郁的。甜冷的忧郁,絮语一样宁静的忧郁。“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桑弧说他要为观众织绘的是一种“浮世的悲哀”。

艺术的色相是繁复的,正如人世的色相。壮阔的波澜,飞扬的血泪,冲冠的愤怒,生死的搏斗,固足以使人激动奋发;而从平凡中捕捉隽永,猥碎中摄取深长,正是一切艺术制作的本色。大多数的人生是琐琐的哀乐,细小的爱憎,善恶相摩擦,发着粼粼的光。他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不能超凡入圣。美猴王得天地灵气所钟,啸弃猴属,在花果山逍遥自在,别有一天;可是想到一切的生物所不能避免的生老病死诸劫,也不得不浮海而去,借求长生之术了。多平凡的“浮世的悲哀”啊!它像是一面看不见的网,却几乎笼盖着无极的时空。

我想起文学巨匠契诃夫的《三姐妹》,乃至当代银幕巨人卓别林的含泪的微笑。他们的感慨何其深沉,又何其无可奈何!尤其是契氏笔下那些古老的灰色的俄国人,又何其面善!我告诉桑弧说:我喜欢《幽兰谱》甚于你的《教师万岁》。

桑弧又到徐家汇去了,为了他的《幽兰谱》——或是《人海双珠》,听说正忙着,整晚都在摄影场上辛苦工作。希望他快乐!创造与劳作应有的快乐。

1944年

【注释】

[1]选自《柯灵电影文存》,中国电影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