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熟
成熟是幼稚的反面。如果说“幼稚”含有一些轻蔑的意味,那么“成熟”该是一个可羡的名词了。不错,无论一个演员或作者,当他把自己的表演或作品显示在观众面前的时候,总希望人家说一声好,如果能博得一声“成熟”的批评,自然更增加他内心的愉悦。可是,“成熟”只是一种抽象的意境,却不是什么固定的公式。而且“成熟”与否,因着时间空间的差别,以及观者的见解的出入,可以有不同的说法。甲看了以为是成熟的作品,乙看了也许仍嫌其生硬或幼稚。因此,我以为一个作家只要能够在一种严肃的创作心情下提供自己的作品,在这作品里忠实地反映自己的思想见解,那就已经毕了他的任务。如果漠视了艺术上的创造,一心想望着“成熟”的境界,那就“舍本逐末”,很容易落入魔道。
信手捡起一本《艺术与生活》,这是周作人先生早年的论文结集。我非常喜欢他在序言里的几句话,他说:“这里边的文章与思想都是没有成熟的,似乎没有重印出来给人家看的价值,但是我看这也不妨。因为我们印书的目的并不在宣传,去教训说服人,只是想把自己的意思说给人听,无论偏激也好,浅薄也好,人家看了知道这大略是怎么一个人,那就够了。至于成熟,那自然是好事,不过不可强求,也似乎不是很可羡慕的事。成熟就是止境,至少也离止境不远。我如有一点对于人生之爱好,那即是她的永远的流转。”知堂老人那样平易通达的见解,真是一种儒家的本色。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的第一项条件,是不讳言自己的幼稚。艺术的王国诚然广泛,但要进去驰骋的人们,却不得不通过那道窄门。所谓“窄门”,我觉得就是指一种不好高骛远的埋头垦植的气度。
我一向不喜欢看童伶演戏,叫身心两方面都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们搬演成年人或老年人的悲欢,我总觉得是一件残酷的事。好几年前,看过一个女孩子所演的风情戏,让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台上刻画一种怀春的少妇的情绪,我不禁有作呕的感觉。然而我们的观众却喜欢这一套。愈是小孩子做得出成年人的神情功架,愈能给予观众一种变态的快感。我觉得我们所以被称为“早衰”的民族,便是这一种鼓励“早熟”的群众心理的发展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