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场面
我觉得导演工作上最难处理的是所谓的爱情场面。一男一女关在一间屋子里,这时导演得设想他们彼此已经“心心相印”,他们也意识到屋子里绝对没有第三者,他们应该来一些明确的表示。于是,困难来了:怎样表示呢?如果事实上真的没有第三者,那就不成问题,随便他们用什么方式去表演好了。可是无数的观众却坐在黑暗里张开锐利的眼睛等待着银幕上的演变。一个不留神,把全院观众的汗毛都给竖了起来,那就犯了致命的失败。
我们看美国电影,他们的情侣动不动就来一次拥抱或接吻,我们看了倒也不觉得怎样肉麻。这除了由于东西习俗的不同外,其次也因为我们先存着“这是洋鬼子的把戏”的曲谅的心情。隔了一重欣赏的距离去看,就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了。但如我们也照样来这么一套,就非惹得观众个个打寒噤不可。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有云:“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献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中国和日本民族的气质尽管不同,但如永井氏所说的东洋人的特征,我们读了却有亲切之感。在艺术表现的手腕上,如果漠视了“生来就和西洋人的运命及境遇迥异”这一点,总不会获得什么好结果的。
不要说是拥抱或接吻,连说一句“我爱你”,出之于“黄帝子孙”之口,听起来也有些刺耳。然则我们难道是没有爱情的民族乎?又觉得要恰当地描绘中国人的谈情说爱的场面,首先得理解我们是一个注重内心的民族。即使在极动乱极烦躁的情绪上面,男女双方也蒙着一层烟雾似的轻纱,谁也不愿说出“我爱你”之类的露骨的话来破坏一种“意淫”的空气。也许有人觉得我应该拿“蕴藉”二字来代替“意淫”,但站在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的立场,我们可知“意淫”实在也不是什么坏字眼。
我们再看日本的导演们,在处理爱情场面上,也喜欢采用含蓄的侧面的写法。我记得《暖流》里佐分利信叫了水户光子的名字(本来他是叫她什么小姐的),这使她受宠若惊,便喃喃地对他说:“请你再叫我一遍罢。”描写一个少女的一往情深,非常深刻。这使我至今不能忘记的一个镜头,我认为《暖流》的导演岛津保次郎,是真能建立他们自己的风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