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杂拾》校印后记
尘无死了已经整整三年了,对于这一位“鬼才”的溘逝,我虽不敢说中国会蒙受什么损失,但至少在一些朋友的心坎里,他的印象是不能淡漠下去的。当我闻悉尘无的死耗时,我所感到的是一腔淡淡的朋友的悲哀,可是这“淡淡的”却无碍于他的久远。直到现在,每逢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开谈时,要是讨论的空气稍稍显得热烈一些,大家便会想到尘无,同时在心头浮起“要是尘无在座的话……”的感喟。因为尘无的慷慨激昂是称雄于侪辈的,有他在一起,大家的感情总能得到尽量的发泄。他发语尖刻,批评人事,常常不留余地。这固然不脱“书生结习”,而且也不符“圣人”所昭示的中庸的教条,但在朋友中间,他的偏激的言谈却能逗起一种情绪反拨的快感。人是大抵赋有一种顾忌的习性的,某些话语,某种讥讽,为了说出来有伤“温柔敦厚之旨”,便隐忍在肚里。尘无却不管这些,有话便干脆说了出来,常能搔着别人的痒处,因此他不免于得到一个“薄”字的批评。但这样批评他的人,是也有时咀嚼着他的“薄”而发为会心的微笑的。
尘无生前,对于自己的作品,几乎十九不加剪存。这原因除了生活的不安定外,主要的恐怕还是由于他对自己的文章的不满。尘无的工作态度是非常严肃的,每一篇文章发表以前,无论他在构思、修辞各方面已经付以整个的心力,但一经发表,他总寻出其中的疵点,立刻又不满意起来,因之他从不珍视已经完成的作品。只有在《浮世杂拾》的总标题下的几十篇散文,是他亲手从当时所发表的报上剪存下来的,这里似乎有理由可以相信他对于这几十篇东西比较爱惜。他自己好像也曾说写了多少年的关于电影、戏剧一类的理论文章,老是不对劲,结果他发觉自己还是适宜于写像《浮世杂拾》那样的抒情的散文,并说将本着这个态度去努力。但是没有过了多久,他毕竟被肺结核的病魔吞去了他的生命。他的清丽的笔触再也没有多给人们欣赏的机会,除了这里所收集的短短的篇章。我诚然不敢说尘无的死对于中国的文艺界是怎样了不起的损失,但如果说中国文坛丧失了最优秀的散文作家中的一个,这该不是过甚其辞吧?《浮世杂拾》的读者是会证明这一点的,我想。
恰如鲁迅先生所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三年来,替尘无的遗文计划出版是几个朋友偶然相聚时常易触到的话题之一。现在《浮世杂拾》终于有和读者见面的一天了,就友情而论,这固然算是为一个已死的朋友完了一宗心愿。但另一方面,作为策动这文集的出版者之一的我,却有着一个较奢的愿望:我切盼中国的文艺工作者注意他们的健康。因为坚实的身子是和锐利的笔同样的重要,如果他们不否认自己也是一个斗士的话。这里我要援引老舍先生的警句:“文人们,因生活的穷迫,因工作的勤苦,不易得到健壮的身体;咬牙努力,适足以呕血丧命。可是他们又是多么不服软,爱要强的人呢。他们越穷越弱,他们越不肯屈服,连自己体质的薄弱也像自欺似的加以否认或忽略。衰病或夭折是常有的当然结果,文学史上有多少‘不幸短命死矣’的嗟悼呢!他们这样的不幸,自有客观的、无可避免的条件,并非他们自甘丧弃了生命。不过,在这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我不愿细细述说这些客观的条件与因由,而替文人们呼冤。反之,我却愿我们以极度的热心,把不平之鸣改作自励自策,希望我们也都顾及身体的保养与锻炼。文人们,你们必须有铁一般的身儿,才能使你们的笔像枪炮一样的有力呀!注意你们的身体,你们才能尽所能的发挥才力,成为百战不挠的勇士。”尘无的死是由于肺结核,这也正是一般的文艺工作者最与有缘的一种疾病。从他的文章里,我们不难嗅到一种所谓“无常、无告、无望”的消极的气味,这也未始不是由于病魔的困人,肉体影响精神,因而使他发出绝望的叹息。如果有人说,尘无不受肺病折磨,便失去凄清的意境,也就写不出这样优秀的沾着浓重的感伤味的散文;那么,为了他自己,或者说为了祖国,我们是宁愿他写不出这种文章,却至今还健硕地活着,做一名文化的斗士的。自然,这也只是废话而已,因为在今天,尘无的墓草怕也已经与人齐眉了。让我们用至高的虔诚来默祷他的灵魂的永宁吧。
三十年夏,梅雨初晴。
【注释】
[1]本文第一部分原载《社会日报》,1938年7月5日;第二部分“三坛酒”之一原载《社会日报》,1939年11月5日;“三坛酒”之二原载《社会日报》,1941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