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1953)

《梁祝》(1953)

桑弧晚年回忆说:“毛泽东同志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还是解放以后才读到的。我虽然怀有为工农兵服务的强烈愿望,但对《讲话》理解很片面。整风刚一结束,夏衍同志就建议上影厂领导,给我一个任务:把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和范瑞娟主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搬上银幕,满足全国广大城乡观众的欣赏要求。我当时思想上有点搞不通。我认为学了《讲话》,就应该贯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拍摄直接反映工农兵生活的影片。而《梁祝》是讲述古代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与为工农兵服务不是背道而驰吗?”夏衍得知他的顾虑后就加以指点,强调为工农兵服务的道路很宽广,拍摄工农兵观众渴望看到的影片,这就是为他们服务。“何况表现梁祝坚贞爱情的剧目,这也是反封建的一个重大主题。夏公的这一番话消除了我的疑虑。”

从1952年夏天开始,桑弧和华东越剧实验剧团的编剧徐进一起改编《梁祝》,首先遇到舞台演出时间必须压缩的问题。因为越剧《梁祝》演出达三小时以上,对一部电影来说是超负荷的。然而《梁祝》本身十分紧凑流畅,并没有多少可供删削的戏份。改编者的功力体现在既要将时间压缩在电影允许的长度之内,又要尽量保留并且突出越剧的精华,确保不影响剧中人表演的节奏韵律。桑弧作了统计:“《梁祝》的舞台剧本共有唱词732句,电影剧本则为352句。作机械推算:以《梁祝》全片放映110分钟来除唱词352句,即等于每分钟包含唱词3.2句。”他对一字一句的去留再三斟酌,电影化改编难度之大可见一斑。桑弧回顾说:“《梁祝》摄制组1953年上半年进行排戏、分镜头,以及美术设计、彩色片各项技术试验,于7月1日正式开拍。由于是第一部彩色舞台艺术片,摄制组曾遇到不少困难。首先是彩色片的照明和洗印问题,我们使用的是东德过期的日光片;其次,冲洗彩色片当时完全用手工操作,显影药剂的配方也完全靠自己摸索,经过多次失败才逐步掌握规律。当时苏联专家明确说:‘你们要拍彩色电影,再过3个五年计划再说,现在拍好黑白片就可以了。’上海市党政领导非常关心《梁祝》的拍摄,市长陈毅同志曾调用部队的防空探照灯和发电车来支援我们。”

1953年底,《梁祝》拍摄完成。夏衍邀请周恩来、邓颖超和陈毅市长观看样片,得到他们的肯定。周总理还出了个点子,建议在“楼台会”和“梁山伯临终”之后,加上一个祝英台思念的场面,增加四句唱词,烘托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据于伶回忆:“周总理很风趣地说:‘谢谢你们,你们让我出风头了,我可以第一次用自己的彩色片招待各个国家的使节,可以第一次送到我们各个使馆宣传我们的艺术了。’陈毅审看样片后也大加赞赏:‘不是有人说我们没条件拍摄彩色片吗?现在拍出来了!’ ”由此可见,当年围绕《梁祝》彩色影片的拍摄,背后还负载了一定的政治意义。1954年5月,周总理率团出席日内瓦和平会议,将《梁祝》带去招待各国代表和新闻记者。他还特别邀请卓别林观看,卓别林对影片十分欣赏,由衷称赞说:“就是需要有这种影片,这种贯串着中国几千年文化的影片。希望你们发扬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对美的观念。”冷战时期,国际舆论对社会主义新中国普遍抱有敌意,认为共产党压制文化,只会出一些军事题材宣传品。周总理在日内瓦会议期间,亲自过问中国代表团举办《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招待会。世界各国200多名记者观看影片后,被陌生而优美的东方文化所刺激,致使国际舆论出现转向:“谁说共产党不要文化?新中国建国不久,就拍出了这样美丽的爱情影片。”随后,《梁祝》频频在国际影坛上亮相,荣获第8届卡罗维·伐利国际电影节音乐片奖、第9届爱丁堡国际电影节映出奖,并获得中国文化部颁发的优秀影片金奖。

香港南方影业公司名誉董事长许敦乐长期在海外从事国产影片发行,他在回忆录《垦光拓影》中披露,20世纪50年代大陆统战思想推动了一波越剧风南下,“此事是由周总理、陈毅领导,廖承志、夏衍等直接指挥,促使香港同胞进一步了解祖国,增加对国家、民族感情的机会,并通过它和香港各阶层接触,广交朋友,团结社会上的大多数,以起到扩大宣传影响的‘窗口’作用”。1954年,《梁祝》电影运抵香港,“在国泰影院‘欲罢不能’,一连放映了107天,打破了国产影片和当时所有外国影片在香港公映的票房纪录。经统计,观看过《梁祝》的香港观众达50万人次”。[3]目前,已有年轻学者关注当年《梁祝》在香港激起的热烈反响:“53版《梁祝》对于1949年刚刚建立起来的新政权代表着民族凝聚力的旗帜,更是整合华夏子孙的文化资源。桑弧的越剧《梁祝》让香江移民们勾起的思乡之情,唤起的民族认同是其成功必要条件。”另一方面,“戏曲电影相对故事片而言,为上海影人提供了一个规避政治审查的相对安全地带”。[4]

《梁祝》此番在香港收获好评如潮,其中不乏非常内行的评论。香港有位影评人双山撰文称:“今天我第八次看《梁祝》,打破了自己看一部电影次数的最高纪录。在未看以前,我始终以为它是一种舞台纪录片,可是看了之后,发觉它完全不能这样称呼。它是道道地地的电影戏剧,是将一个轻歌剧(Operetta)完全改变成电影的一次十分成功的尝试。这个尝试不但有助于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和丰富,而且也有助于一般的(亦即国际的)电影艺术的。因为一般说来,凡将歌剧摄成电影的从未有过真正的成功。”他进一步分析说,“作者是将舞台剧的故事很成功地改编得使之适合于电影了。戏的演出方式虽然仍旧是舞台的越剧,可是整体地严格地说来,我们却应该说它是古装的歌舞电影,而不是越剧的电影记录。它是将轻歌剧与电影有机地化合了的,不是将二者勉强拉在一起,因而其拼凑物较原来的两个构成物均为次等的东西。要做到这样的化合,改编自非一桩轻易工作。《梁祝》的编者,基本上是成功地完成了这桩工作的。”桑弧当年是否读到过这篇影评我们不得而知,但证之于桑弧写的专论《谈谈戏曲片的剧本问题》,可以明显看出两者内在的呼应。桑弧认为:“戏曲片是指用电影的手段来介绍某一剧种的某一个剧目,使观众既能欣赏戏曲,同时也能满足他们对于电影的要求。中国民族戏曲的一个主要特色是糅合着歌、舞、剧三者为一个整体,但是这三个因素在不同的剧目里又互有轻重,有的以歌唱为主,有的以武打或舞蹈为主,有的则以尖锐的戏剧矛盾为主。而对于电影来说,它最胜任的是传述一个充满矛盾和纠葛的故事。当然这不是说要把歌、舞、剧三者机械地分割开来,而是说在选择剧目的时候,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发挥电影之所长。”[5]有意思的是,两人似乎在进行不见面的笔谈,双山在另一篇影评中强调:“《梁祝》的大成功让我们对电影中的歌唱多了不少认识。我们懂得了,独立发展的歌舞,不管它们本身的成就如何精深,与电影的要求却是不能调和的。至少,它们必须要另行设计与改造,才能去丰富电影艺术而不是去破坏它。”[6]这样看来,桑弧遇上真正的知音了。截至1958年,《梁祝》在内地的观众数达到9000多万人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