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肆与谨严

恣肆与谨严

艺术的形态是多面的,“恣肆”与“谨严”也是其中的两面。这两者在色相上呈现着冲突的姿态,但真能达到这两种境界中的任何一种的,都不失为伟大的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司马迁的《史记》,李太白的诗,苏辛的词,施耐庵、福楼拜和托尔斯泰的小说,都可以说是恣肆的作品;而柳宗元、归有光、哈代、曹雪芹等的作品,则可以归入谨严的一类。但他们都是人类的可敬的祖先。再举一个浅薄的例子,我觉得周信芳恣肆,盖叫天则谨严,但他们同样为我们所爱好的“江南伶范”。

就电影作品来说,在好莱坞那些导演中,我认为最足以代表“恣肆”的面目的是弗兰克·卡普拉,而“谨严”的代表当推爱德门·戈亭。凡看过卡普拉的《浮生若梦》和《民主万岁》,以及戈亭的《长相思》、《情慌记》或《人海冤魂》的,也许会同意这见解。或者有人觉得“恣肆”应以西席·地密尔为代表,可是我以为地密尔只知道渲染大刀阔斧的场面,这是“粗犷”,却不是“恣肆”。不但“恣肆”和“粗犷”有别,“谨严”也和“精细”不同。桐城派的古文诚然绵密匀整,可是太注意于结构的精细了,总嫌气象不够,好像人工堆砌的盆景。让我掉一句文:必也恣肆而不流于粗犷,谨严而不伤于纤巧,斯得矣。

恣肆的作品,常不免有细小的疵点。譬如福楼拜的《波华荔夫人》[3],在开始几页叙述沙尔·波华荔入学的时候,他采用的是第一人称,作者好像是一个沙尔的同班生,但以后就又采取纯客观的第三人称了。这未尝不可以说是一个毛病。然而,这毛病又何损于《波华荔夫人》之伟大以及福楼拜之不朽呢?凡是汪洋恣肆的作品,作者的气魄,早已摄住了读者的灵魂,即使有一些技巧上的失检之处,也不足为病。至于谨严的作品则不然,行文布局偶一失当,便易为读者察觉。“恣肆”的作品,则像一个澄澈的浅湾。前者即使氽几个浮尸也无所谓,后者则夹杂不得一只死蛙。

然而“谨严”易学,“恣肆”难学。如果说摹仿是创造的张本,我想对青年作家们,也许前贤的谨严的作品,比较能使他们获益。站在“打根基”的见地上,应该多多观摩别人的谨严之作。但不论“恣肆”或“谨严”,这都是旁人所加的考语。先得有作品,然后才有考语。凡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在他的创作过程中,是从不计及他的作品之为恣肆抑或谨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