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的微笑

浮世的微笑

朱 枫

桑弧先生是中国第三代电影导演中举足轻重的一位大家,也是上海电影的重要代表人物,今年适逢桑弧导演诞辰100周年,对桑弧导演最好的缅怀,就是对他的电影遗产进行研究和学习

桑弧导演本名李培林,桑弧是笔名,在上海青浦福寿园桑弧先生的墓碑上,书有上海电影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许朋乐先生题写的两句诗“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功名始读书”,这是摘自清朝人的诗句,据说这也是桑弧笔名的由来。其实“桑弧”最早出自于《礼记》,《礼记·内则》:“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说的是古时男子出生,以桑木作弓,蓬草为矢,射天地四方,象征男儿应有志于四方。后用作勉励人应有大志之辞。

余生也晚,和桑弧导演交往不多。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从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毕业分配进上海电影制片厂工作的时候,桑弧导演已临近退休了。记得第一次见到桑导并作自我介绍时,桑导对我惊叹了一句:“原来你也叫朱枫啊,居然跟朱石麟导演女儿的名字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朱石麟老前辈是桑弧导演的电影引路人。

1995年,我独立执导我的第一部故事片《乐魂》,拍完后在厂里过审的时候,气氛有点紧张,大家看完后开始都不说话。后来是桑弧导演见状,第一个发言表态:“我觉得这部电影拍得不错,年轻导演拍成这样不容易了……”桑弧导演德高望重,又是艺委会的领导,他的表态一言九鼎,桑导发完言,大家纷纷表态,对这部电影予以肯定,即使有个别意见,也是在对全片肯定的基础上略作调整,所以我至今感激当初桑弧导演的“定调”之功。

桑弧导演是一位谦谦君子式的文人导演。人们对电影导演那种叱咤风云、盛气凌人的习惯印象,在桑弧导演的身上完全不能得到印证。但桑弧导演又决不是人云亦云的好好先生,作为一个严谨的艺术家,他该坚持的艺术原则绝不轻易改变和放弃,只是更多采取以柔克刚的方式来处理分歧和争议。

曾经在一部电影的拍摄中,有几位演员对桑弧导演设计的拍摄方案有不同意见,特地派一位代表到桑弧导演家中与他交流。桑导非常亲切地奉茶招待,耐心地倾听了这位著名演员的建议,并不时点头,对他这种对艺术精益求精的态度表示肯定和赞赏。几个小时过去,那位演员根据桑弧导演的神情姿态认定桑导已经接受了他的方案,就起身告辞。桑弧导演热情地将他送到门口,再次对这位演员的光临表示感谢,最后说了一句:今天我们谈得非常好,不过明天到了拍摄现场,还是请按我原来定的方案拍哦。

桑弧导演是一位全才,无论《梁祝》的美轮美奂,还是《祝福》的深邃工整,抑或《子夜》的重彩浓墨,桑弧驾驭起来无不得心应手。老一辈的电影界同仁都很愿意和他合作,一是因为他作为大导演几乎从来不乱发导演脾气,二是拍摄时他很少“下蛋”(加拍镜头),分镜头本设计好几个镜头,到现场就拍几个,甚至到剪接台上影片完成,全片总镜头数和拍摄前的分镜头本基本上没有大的差别。凡干过导演这个行当的人就有体会,这其实是一种很难的功夫,体现出一个导演对影片全剧的预判能力、分镜头能力、现场调度能力、总节奏控制能力以及后期剪接能力。可以说,在中国拥有这种功夫的电影导演真是少之又少。

我们从电影史角度来看桑弧导演,有两点是值得研究的。

其一,桑弧导演是多面手,作为一个导演,他也拥有出色的编剧才能(并且创作了大量的优质电影剧本);而作为一个故事片导演,他对戏曲片、纪录片、动画片等其他片种也多有涉猎并取得很高的成就。当然,最为人称道的是桑弧导演所创造的新中国电影史上三个第一,即执导第一部彩色戏曲片《梁山伯与祝英台》(越剧),第一部彩色故事片《祝福》,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故事片《魔术师的奇遇》。

其二,桑弧导演是中国电影界风格鲜明的有较高成就的喜剧电影导演。回顾桑弧导演的创作谱系,喜剧电影占很大比重,像《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哀乐中年》、《魔术师的奇遇》、《她俩和他俩》、《邮缘》、《女局长的男朋友》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喜剧片。纵观中国电影史,创作多部喜剧作品并取得较高成就者屈指可数,桑弧导演是当之无愧的代表人物。

桑弧导演的喜剧风格受到好莱坞电影的影响,特别是在好莱坞拍片的德国导演恩斯特·刘别谦的作品对他影响很深。桑弧导演曾谈到:刘别谦和弗兰克·卡普拉是好莱坞喜剧导演两大权威。卡普拉的创作态度比较严肃,他的作品总挟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虔愿,即使在极轻松的场面里,也包藏着作者说教的苦心,他的代表作是《浮生若梦》和《民主万岁》;刘别谦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金元艺术家,他只努力于使观众得到尽情的享乐,他抛弃“意识”,无视“说教”,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使观众花了票价而不冤,换得一腔轻松的心情回去。在艺术的评价上,刘别谦似乎稍逊于卡普拉,但在个人爱好上,我却偏嗜刘别谦。他的技巧无疑已臻于登峰造极的境域,不论他的作品内容怎样,他那幽默而恣肆的手法总不能不让人拍案叫绝。如果金圣叹生于今日,我敢断定,他一定会将看刘别谦的作品列为赏心乐事之一的。

在世界电影史上,刘别谦电影以其特有的“刘别谦式触动”(Lubitsch Touch又译作“刘别谦笔触”)名垂于世。“刘别谦式触动”这个名词专指刘别谦独特的风格,但究竟什么是“刘别谦式触动”?却是众说纷纭。根据芝加哥的哥伦比亚学院(Columbia College)电影教授史考特·马克斯的说法,这是制片公司的公关人员为刘别谦所创造的“品牌”名称,以树立其伟大、不朽的形象和地位,结果这个标签果然紧紧跟随刘别谦的作品,被沿用至今。但影评人仍然为这个名词的定义争论着,希望能揭开它的神秘面纱。所谓“刘别谦式触动”,其实是见仁见智的。有人说是他的优雅,有人说是他的狡黠,有人说是他的笑中带泪,有人说是他的人性笔触。《芝加哥论坛报》的理查·克利斯汀森认为,这个简短的描述代表着“高雅的、风格化的、捉摸不定的、风趣的、迷人的、雅致的、讨人喜欢的、若无其事的及放肆的性别差异”;而罗杰·费里斯托则将其形容为“奶酥”,即“微妙的、仿若调和了性幽默与暗通款曲这两种口味于其中的奶酥”;李兰·波格的评价是“高雅的、迷人的、多变的风格,并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奇力量”;在葛瑞格·费勒看来,“刘别谦式触动”很明显地是来自于典型默片的叙事手法:以插入对焦在某对象或小细节的画面作为戏剧性转折,以表示慧黠、风趣或事实被揭露的诧异。以单一镜头或一短幕这种精简浓缩的方式来呈现全剧讽刺的主题,比如,门是刘氏特别喜爱使用的,有人便将刘别谦定义为“门的导演”,其实他是利用门来增加喜剧感,以省略法挑引观众的想象力。刘别谦还时常使用某种微妙的对位法,在片中最欢乐的时刻渲染一股淡淡的哀愁,这种雅致的风格看似不着边际,但妙趣横生,言外有意。

毋庸讳言,桑弧导演的喜剧风格的确受到好莱坞喜剧电影的影响,但这种喜剧风格不是以卓别林、基顿、劳莱-哈代为代表的“形体动作喜剧”,也不是亚历山大霍尔一览无余式的“直接喜剧”,而是刘别谦的含蓄式喜剧再加上卡普拉的社会关怀。刘别谦是默片时代从影的电影导演,他的喜剧功力出自默片的美学原则,比如不通过语言而直接通过场景展现给予观众以喜剧暗示。桑弧导演深得个中三昧,比如《哀乐中年》中主人公在墓地里将此选为自己的住宅,这个场景一出,未及多言观众便感慨地会心一笑。

当然,作为中国艺术家,桑弧导演身上中国文化的学养和血脉毫无疑问在他的喜剧电影中糅合了属于他自己的特点,尤其桑弧导演对中国戏曲、评弹及其他曲艺样式的熟悉和爱好,更使得他对喜剧电影的手法游刃有余。粗略回顾,桑弧导演的喜剧电影常用的手法与特点有以下四种。

1. 注重运用转场技巧取得喜剧效果

在《太太万岁》中,家里人都在等待张伐扮演的唐志远回家,却久等不来,忍不住抱怨:志远怎么还不来?紧接着有一句欣喜的画外音:志远,你来啦?但镜头拉开,已是另一个场景,原来唐志远来到石挥扮演的岳父家中。这种“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的方式,桑弧导演多有运用。又如《哀乐中年》里,石挥教育小学的儿子。儿子说:我将来要到银行工作,说完就抖起二郎腿来,随着二郎腿特写镜头的叠化,下一个场景已是韩非扮演的成年后的儿子在银行里任职了,他趾高气扬,仍抖着二郎腿。就这么一个转场瞬间,十几年时光就这样省略交待了。还是在《太太万岁》中,唐志远要创办自己的公司,从筹备、成立到初具规模的过程,桑弧导演只用公司不同时期的三块招牌作两次叠化就完成了,时长仅几秒钟就说明了一切。这种利用转场产生“噱头”的手法在桑弧导演影片中还有许多,不光有“声音蒙太奇”、“动作蒙太奇”,还有其他不少剪接花样和手段。

2. 注重在同一特殊场景中,通过人物的对比性调度取得喜剧效果

在《魔术师的奇遇》中,程之告诉扮演儿子的韩非:陈强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并带着他赶往饭店去找陈强扮演的魔术师。在饭店大堂里,他们刚冲进一部电梯,陈强就从边上的电梯出来了,双方正好错过,在产生喜剧效果的同时也增强了剧情的紧张感。在《邮缘》片尾,郭凯敏扮演的丁大森到文化宫查询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他刚离开,扮演周芹的陈燕华就从过道另一侧进来,然后陈燕华又为了去追“牛不羊”而与郭凯敏相遇,最后揭开谜底互诉衷肠。更巧妙的是在《她俩和他俩》中,毛永明扮演的弟弟走出石库门天井,前脚出门,而身着不同服装的同样由毛永明扮演的孪生哥哥推着自行车从门外进来,这一出一进都是在一个镜头中完成的,没有切换,而从弟弟出门把门带上到哥哥再推门进来只有短短两三秒钟间隔,不存在同一演员更换服装的可能,这在当年没有电脑特效的时代是很高明的手法,烘托和渲染了这部由两对孪生兄弟姐妹构成情节冲突的喜剧电影独特的喜剧效果。

3. 通过合理化巧合与噱头获得喜剧效果

这是桑弧导演喜剧观的一个重要概念。他谈到喜剧创作时曾说:我认为在剧本创作中,特别是喜剧,要不怕运用误会、巧合的手段。但在运用时,应尽可能做得合情合理,能为观众接受。既要精巧的构思,又不要过多的雕琢痕迹。在谈到噱头的运用时,桑弧导演又说:我认为搞喜剧就要理直气壮地运用噱头,讲究噱头,卓别林是喜剧大师,他的作品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哲理性,但在他的作品中,也不是每个噱头都有重大的思想内容。我想,假定一部作品有一百个噱头,如果其中有十分之一具有较深刻的思想涵义,而十分之九只是逗人笑乐,那就很不错了。当然,我们不要那些低级庸俗的噱头。

4. 注重将宏大的社会问题思考和人文关怀融入喜剧情景

桑弧导演的喜剧之所以历久弥新,很大程度上在于作品的人文厚度,在于他超越于喜剧之上对社会、对人物命运的思考与关怀。所以说,他的许多喜剧作品都含有正剧的力量,而不是让人哈哈一笑随即忘之脑后的轻浮闹剧。

在《哀乐中年》里,影片不仅探讨家庭中两代人之间的伦常关系和相处之道,更追问了人生的价值和生命存在的意义。在《邮缘》中,影片背后更是反映了“教育缺失”、“城乡差别”、“知青返城”、“重男轻女”等多重社会问题。喜剧不仅要让人笑,更要让人在笑中得到教益,这就是桑弧导演创作的宗旨,也是桑弧喜剧电影独特魅力所在。

提起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电影,文华影业公司的出品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小城之春》、《假凤虚凰》、《不了情》、《太太万岁》、《哀乐中年》等影片构成了20世纪40年代海派文艺的电影之心,艺术品质、商业票房、文艺的责任在文华公司这些影片中得到了难得的统一。在文华公司的创作班底中,桑弧导演更是重中之重,生逢乱世,桑弧虽无力以电影的呐喊去抗争人世的不公,但他通过表现人性、家庭进而关注社会的创作原则,充分体现了黑暗社会中一个电影艺术家的操守和智慧。

柯灵先生评论桑弧导演的早期作品时,曾形容其为“浮世的悲哀”。柯灵写道:艺术的色相是繁复的,正如人世的色相。壮阔的波澜,飞扬的血泪,冲冠的愤怒,生死的搏斗,固足以使人激动奋发;而从平凡中捕捉隽永,猥碎中摄取深长,正是一切艺术制作的本色。大多数的人生是琐碎的哀乐,细小的爱憎,善恶相摩擦,发着粼粼的光。……多平凡的“浮世的悲哀”啊!它像是一面看不见的网,却几乎笼罩着无极时空。借用柯灵先生的话,我们也不妨将桑弧导演的喜剧电影称为一种“浮世的微笑”,这种桑弧式微笑既有对世道人心的讽刺与嘲弄,更有对芸芸众生的慈悲与同情。

在刘别谦葬礼上,比利·怀尔德曾感伤地说:“不会再有另一个刘别谦了。”而另一位导演威廉·惠勒则回应:“更糟的是,不会再有刘别谦的电影了。”同样,我们也值得有这样一个追问:中国电影以后还会不会有另外一个桑弧那样的导演?桑弧喜剧电影的传统是否能得以更好地研究继承并发扬光大?

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