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坛酒
一
尘无去世后,朋友们所想到的纪念他的方法——刊行遗著——几乎是一致的。但蹉跎了一载又半,这工作最近才由粪翁发愿于短期内完成它。人事的草草固不失为稽延的主因,但各个朋友所普遍沾染着的人类的情性是也不能辞其咎的。
大前天晚上,粪翁邀约灵犀、禹钟二兄和我到厕简楼去商榷辑印尘无遗稿(诗的部分)的事宜。当我们展读这位绝世聪明的亡友的手泽时,每人都有着扪触火辣辣的炽炭那样的感觉,粪翁的紫脸尤其闪耀着激动的光辉。是的,粪翁好骂,而尘无也赋有书生的清狂和狷傲的本色,两人一见便似有夙契地引为知己,如今缺少了一个骂座的帮手,这在粪翁是比旁人有着更深切的落寞之感的。
廿六年夏,我和粪翁在普陀逭暑,值卢沟桥变起,政府在外表上似尚显出踟蹰未决的样子,当时尘无非常愤激,从上海写了一封信给我们,说道他已准备于万一国亡时投浦自尽,并谓“你们不必老远地赶回上海,因为千步沙的海滩更较方便”云云。但八一三后,朝野步趋突然明朗一致,尘无的消极的狂态便也变为诗人的对于战神的歌颂。
粪翁藏有三坛陈酒,一坛是二十年陈的,另二坛为十二年与十年。他声言以后每逢国军规复一个重要城市,他将开启其中的一坛,与朋友痛饮,直至收复上海,那他的最陈的“王恒豫念年佳酿”也将分飨诸友。那晚他枨触地指着灶下的三坛酒道:“但以后每遇开启其中任何一坛的机会,没有尘无在座,总像缺少了一件什么似的。”
二
三年前的现在,正是尘无的死耗传抵上海的时候。朋友们相率怀着悲怆的心情商量善后的办法。他没有遗下什么妻儿,所以善后云者倒不是处置孤寡的问题,只是计划怎样印行他的遗稿,藉留永久的纪念而已。这原不是什么奢望,却至今不曾实现;朋友们尘务栗六自不失为一个原因,但因循苟延之咎是也不能辞的。
最近,长城书局答应替他把散文集《浮世杂拾》出版,这是一个欣喜的消息。《浮世杂拾》所包含的是尘无生前自己剪存的几十篇抒情的散文。他从不珍惜发表过的作品,却特别宝爱这一束散文;而从居于读者的我看来,这几十篇东西也的确有其不灭的光辉。尘无写作的量不能算少,但大部分是属于戏剧理论或批评一方面的,他开始写散文是距离死期不足两年的事。可是他的笔触的优美着实震惊了不少读者,他自己也感到这是他此后应该致力的一个方向。
不料他正待继续写作,死神已经对他掷发了致命的投枪,于是他所能供人欣赏的便只是仅有的几十篇的《浮世杂拾》了。但,即便是这寥寥的几十篇,人们已够为他的写作技巧而心醉,并将为中国文坛丧失这样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而悼惜。
自然,处在这么一个时地,我们正也不必过分叹息尘无的早死。当我们想到某一些的悲惨的命运时,我们会感到尘无的能够躺在病床下死去,或者还不失为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