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桑导演”
张建亚
桑弧的电影成就早有公论,在看到各类美誉的时候,脑中总会浮现我的“桑导演”。1982年我毕业后回上影,跟过白沉、谢晋等著名导演,更有幸的是跟随桑弧,从拍戏到后来继任他的职务,担任上影“第三创作室”主任,他仍作为顾问直至退休,他一直是我父执般的老师。
电影是怎样产生的?似乎没有一定之规,最任性的讲法就是“胶片堆出来的”,而桑弧导演对每一部影片都是“成竹在胸,了然于心”。
1984年,我跟桑导演拍《邮缘》当场记,真是长了见识。桑导演的戏大部分是自己编剧,即使不是编剧他也会再写一个导演本,而在编剧的过程中,故事人物已经在他脑中立体起来,活动开来。他的思维非常缜密,影片的架构、情节以至细节都设计得清清楚楚,完整到连时间长度都非常精准。我在记录分镜头剧本时,他总是告诉我,这个镜头“7尺8格”,那个镜头“18尺6格”,我觉得匪夷所思,而在做完成片台本时,发现与分镜头本的出入误差之少,就只有赞叹佩服了,完全如他所想!有些镜头我在“掐秒”时问他,这个镜头好像有点长?桑导演告诉我,这是因为有笑点,要给观众留一点反应的“气口”,而且每次的气口也分大笑、会心一笑而长短不一,这在以后的观影现场基本上都得到印证,足以说明桑导演对影片设计的完整性,是建立在充分了解观众群体的基础上的。《邮缘》是一部轻松的正剧,那个年代的说法叫“轻喜剧”,不同于《祝福》、《子夜》等重磅作品。但桑导演拍的这类作品非常受欢迎,并且隽永传世,如《哀乐中年》和《太太万岁》。这部《邮缘》在当时的电影市场犹如一泓清泉,其可看性在于知识与娱乐相融,和颜悦色地引领了时尚,对集邮热潮推波助澜。“文革”结束后,各种禁锢束缚被扯断,各种新思潮涌现,各种欲念亦翻腾,然而对于普通百姓,需要的无非是好好生活,过好日子。《邮缘》并没有什么教诲,却润物无声地给出榜样,恰是摸到脉门、点中穴道,契合了人们对生硬僵化的“政治挂帅”的反感,让观众们看到色彩缤纷的现实生活,所以公映后好评如潮,两位主演郭凯敏、陈燕华也大受欢迎。
桑导演的创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普通百姓,而他以百姓为主角的作品也显露出前卫的锋芒,比如他的代表作《哀乐中年》。我觉得《邮缘》也是融入了他对政治运动与日常生活关系的思考,也是他个人生活品味趣味的提炼,而且在形成剧本直到投入拍摄之前,他已经精心地把整部影片在脑海里完成了。电影不同于其他艺术创作的一点,就是创作者的灵感创意要依靠工业生产流程来实现,电影摄制组就像工厂的一个车间,必须依据图纸施工,导演就是总工程师,一点点考虑不周或将就马虎,就会造成巨大的浪费,尤其20世纪80年代,电影胶片不仅昂贵而且匮乏,一尺胶片都容不得糟蹋。作为第一责任者,导演就必须保证自己设计的合理性和可靠性,假如让人按一张充满缺陷的图纸施工,制造出来的一定是废品。桑导演最常对我讲的一句话是“做导演,你自己要先想清爽”,在艺委会讨论剧本时,他最尖锐的批评就是“我看作者自己也没有想清爽,那观众怎么搞得清爽呢?”导演究竟想什么?包括影片的立意主题、人物的行为逻辑、情节的因果缘由、节奏的张弛有度、结构的均衡完美、风格的推陈出新,进而到开场、高潮、结局,以及画面如何摄人魂魄、音乐怎样动人悱恻,每场戏的气氛、每个角色的基调、每句台词的余韵……都要反反复复想清楚讲明白。开拍一部影片前,导演必须做足这些功课,而艺术成就的高下就看更深的修养积累了。艺委会时常碰到一些文理不通的剧本,创作者则用“个性”、“探索”作为挡箭牌,桑导演对此的态度很明确:拍电影不可以这样的,上影厂更加不可以,或者你自己花钱回去拍,不要让我们在这里讨论了!
由于桑导演艺术创意完整,对电影工艺熟悉到家,所以整个摄制过程轻松高效,这对开始导演生涯的我是极好的一课,当时的副导演廖瑞群(特伟的夫人)对我说:“好好学学,这才叫大导演,肚子里有货不在外表。大导演最不像导演,一副导演派头的未必是大导演!”
桑导演是集邮的,他按照自己的经验写了郭凯敏在家里洗邮票的戏:将信封上的邮票剪下来泡在清水中,然后平敷在玻璃台面上等待干燥。实拍那天“技术掌握”,摄影师邱以仁嘬牙花子了,因为邮票是面朝下帖在桌面上,拍到的邮票背面就是一块块“白豆腐干”,他觉得不好看。我看到落地门上的窗玻璃,就建议说,贴在窗上吧,阳光透过来邮票的五颜六色全出来了!大家觉得挺好,却又说算了吧,桑导演讲好要这样,调度全设计好了,并且讲了一件往事的段子:20世纪60年代拍《第二个春天》时,有一场戏赵丹、高博、康泰等几位演员修改了剧本,自己排练得很得意,然后演给桑导演看,企图说服他。不料桑导演看完后说:“你们想的交关好,但我看还是照剧本来演吧。”
那天桑导演到现场后,我把邮票贴在窗上的建议说了。桑导演看着我没说话,邱老师又补充了几句这样贴的优点,桑导演仍没有接茬儿,我们觉得也就作罢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桑导演就说:“你们的建议我想过了,很好!我们就这样改一下。”原来,牵一发动全身,当他没有把前前后后的戏全想好理顺,他是不会松口的。这样更改后视觉效果很好,郭凯敏趴在窗上贴邮票的剧照到处可见。之后拍黄山外景,桑导演让我跟邱老师和摄影组在山上等候了一个星期,终于拍到理想的云海镜头。《邮缘》完成后深受好评,每次桑导演谈到影片时都会提到“建亚同志出了很好的建议,做了很多工作”,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表扬我很感动,那时刚毕业想法多,在各个剧组出过很多主意和建议,但没有哪位导演像桑导演这样记住并赞扬的,若干年后逢到相关场合,他仍旧会提及,这就是给我的职业人格教育了,导演的威望来自于对全组各个部门的信任与尊重。桑导演对剧组任何人都和颜悦色,不论明星还是场工,总能记住别人的优点和对影片的贡献。优秀的导演首先是一个优秀的人,桑导演就是这样的人,他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不苟言笑,对人对事都极为认真,有什么问题问他,他一定先确认你的问题是什么,再认真地回应。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坐在导演的藤椅上,手握剧本思索着,等候各部门的准备,那时没有监视器,一到开拍,他就站到摄影机旁,目光炯炯地盯着演员的表演……
桑导演的艺术成就可以谈论很多,但他作为职业导演的素质,让我耳濡目染,受用一生。三十多年了,我的导演生涯有些许成功,这都要感激桑导演最初的发蒙。我心存宽慰的是也在中国电影史上开创了一次“第一部”(《紧急迫降》),没有辱没师门(桑导有三个“第一部”)。
记得1986年我跟桑导演赴美国学习考察,看了好莱坞几家大公司,接触了先进的技术设备。他对我说:讲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怎么烂来烂去烂不掉呢?如今,中国已是全球第二大电影市场了,虽然还有各种缺憾,比如电影工业体系不完善、电影美学体系空泛,但相信也会“一天天好起来”!作为一个电影导演,最重要的就是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和专业素养。我想,当拍摄现场的导演绝大部分都是称职专业的那天,中国电影就更上一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