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主要内容

二、孔子民本经济思想的主要内容

孔子民本经济思想具体内容十分丰富,主要包括“居敬行简”的治民观、“敛从其薄”的税赋观、“宁俭毋奢”的节俭观、“取物有节”的生态观、“无信不立”的诚信观、“待价而沽”的货殖观。

“居敬行简”的治民观属于孔子的经济管理思想。关于孔子的管理思想,或曰为政之道,《论语》中有两句话:一是“为政以德”;二是“无为而治”。这两个方面是相互统一的。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以下简称《集注》)曰:“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8]孔子又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孔子所说的“无为而治”,与道家有所不同:其一,孔子的无为而治不是无所作为,而是着眼于任官得人,不必亲自作为。何晏《集解》曰:“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也。”[9]孔子以舜为例,诚如皇侃《论语义疏》(以下简称《义疏》)所引蔡谟云,“舜居其中,承尧授禹,又何为乎”[10]。其二,孔子的无为之治是有条件的,就是对为政者提出了“恭己正南面”即修己敬德的要求,正如朱熹《集注》所说,“无为而治者,圣人盛德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11]。概言之,孔子提倡为政者在修己敬德的基础上实行无为而治。这一思想,落实在经济管理层面上,就是孔子所赞许的“居敬而行简”。

仲弓问子桑伯。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论语·雍也》)

冉雍是孔子期许为“可使南面”(《论语·雍也》)的治国之才。冉雍问大夫子桑伯如何,孔子肯定子桑伯为政宽简,又似乎有所保留。仲弓理解孔子的意思,提出“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治理思想,得到了孔子的充分肯定。朱熹《集注》曰:“简者,不烦之谓。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12]由此可见,孔子的经济管理思想首先要求管理者自己先做到“居敬”,修己敬肃,心怀主见,然后在治理过程中以简御繁,事不烦,民不扰,宽宏简重,利民富民。

“敛从其薄”的税赋观可以说是孔子居敬行简经济管理思想的直接派生。孔子晚年返鲁后,弟子冉有为“富于周公”的季孙肥增赋聚敛,孔子道:“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宋翔凤《论语发微》认为,孔子“若深疾冉有,实正季氏之恶”[13]。此事在《左传》中也有详录,孔子说:“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左传·哀公十一年》)孔子在这里讲到了“足”与“不足”,蕴含了一种以民为本、藏富于民的民本经济思想。这种思想在弟子有若反对鲁哀公提高亩税征收比例时,表达得更加清晰。

哀公问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合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

鲁国原来实行十分之一的税率,称之为“彻”;从宣公十五年开始实行按亩征税的田赋制度,即所谓的“初税亩”,税率也是十分之一,这样实际上税率达到了十分之二。有若劝鲁哀公实行什一而税,哀公觉得很奇怪,什二而税犹嫌不足,如何实行什一而税?有若回答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有若藏富于民的思想显然来自孔子。

“宁俭毋奢”的节俭观体现了孔子一贯具有俭约自守、力戒奢华的经济思想。早年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14]孔子对大禹薄于自奉、勤于民事的品格大加赞美:“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孔子赞扬卫国大夫公子荆居室不求华美(《论语·子路》),批评管仲不俭(《论语·八佾》)。孔子虽然致力于维护周礼,但明确反对奢华、提倡俭朴。在孔子看来,礼仪的存在并非为了让人追求享乐,而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遵循周礼应该合情合理,而非舍本求末。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孔子认为,“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鲁人要扩建长府,闵子骞表示异议,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孔子赞扬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他自称平时用丝冠替代麻冕,尽管不尽合礼,但符合节俭原则(《论语·子罕》)。孔子倡导俭约自守,甘于清贫,明确表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取物有节”是孔子的生态经济观。这种思想源于孔子对社会管理与经济发展的一种长远考虑。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论语·卫灵公》)孔子反对急于求成,不求短期效应,尤其不主张因为眼前小利而牺牲长远利益。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

孔子这种处理社会事务的原则,落脚在面对自然的态度上,就是“取物有节”的思想。“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集解》引孔安国曰:“纲者,为大纲以横绝流,以缴系钓罗属著纲也。”[15]朱熹《集注》曰:“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朱熹注“弋”为“以生丝系矢而射也”[16]。“宿”有二说,一说是所谓“夜宿之鸟”,一说是皇侃《义疏》所谓“老宿之鸟”。按照皇侃的说法,“弋不射宿”就是猎鸟时“不取老宿之鸟”,因为“宿鸟能生伏,故不取也”[17]。孔子少贫贱,多能鄙事,且其父早殁,为生计不得不参与劳动。按照春秋的生活习惯,时人祭祀先祖当用醢,即用切细的肉、鱼做成的肉酱。肉、鱼得之不易,孔子必须亲自渔猎。对于孔子坚持“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后儒多理解为仁人之心,邢昺《论语注疏》曰:“孔子但钓而不纲,是其仁也。”[18]朱熹也说:“此可见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19]这样理解当然也不为错,但没有看到更深层的“取物有节”经济思想。黄三式《论语后案》曰:“鱼鸟本可取之物,不纲不射宿,取物以节而已。取物以节,遂其生,即遂其性也,此至诚之所以尽物性也。”[20]这才点到了要害处。孔子之所以能有“取物以节”的思想,还与其长期关注自然事物有关。《论语》中记录孔子所论自然事物与现象包括北辰、迅雷、四时、动物、植物等。孔子“取物以节”的生态经济思想正是建立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基础之上的。

“信”是孔子“四教”之一(《论语·述而》)。在《论语》中,孔子非常强调“信”的重要性。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论语·学而》)孔子年轻时曾任季孙意如的委吏,自称“会计当而已矣”(《孟子·万章下》)[21],这是他的诚信实践。孔子将人与人之间的诚信视为一切社会生活的基础,当然也包括经济生活。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信”是与“义”相联系的,所以有若说“信近于义”(《论语·学而》)。孔子称“子路无宿诺”(《论语·颜渊》),《左传》记载“小邾射以句绎来奔”,请子路代替鲁国盟誓,被子路拒绝,原因就是“彼不臣而济其言,是义之也。由弗能”(《左传·哀公十四年》)。所以,孔子常以“忠”“信”二字并称。《论语》中六次提到“忠信”,皇侃《义疏》曰:“以忠信为百行所主。”[22]孔子“无信不立”的诚信观对后世商业诚信传统产生了相当积极的影响。

孔子所处的春秋晚期随着私有经济逐渐壮大,商业贸易迅速发展,当时各国流通交换的商品种类几乎到了应有尽有的程度,涌现出范蠡、计然、子贡等一批著名的商贾。鲁国虽有周公遗风,“及其衰,好贾趋利,甚于周人”[23],有人因冶铁发家,富至巨万,“邹、鲁以其故多去文学而趋利者”[24]。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贡是精明的商人,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子赣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25],这说明子贡的经商活动在孔子生前身后一直进行,如果孔子对货殖行为不持积极肯定的态度,子贡不可能有如此成功的经商活动,孔子也不可能以宗庙重器“琏瑚”称许子贡(《论语·公冶长》)。孔子曾对子贡货殖做过直接的评价: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

这段话历代注解者多理解为孔子对子贡货殖的讥讽、批评或劝勉。如班固《汉书·货殖传》、王充《论衡·实知篇》、何晏《集解》、皇侃《义疏》皆作是解。朱熹《集注》反作平实之论,认为孔子“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26]。此章从字里行间看,实在看不出孔子对子贡有任何贬抑之意。孔子说子贡“不受命”,无非是指他不甘于接受“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命定论。其实孔子自己也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偶尔讲“天命”,也多是一种努力抗争命运之后的自我安慰。如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这句话与其说孔子认命,不如说孔子抗命。孔子说过“五十而知天命”,这不可理解为孔子年逾五十而消极安于天命,事实上孔子五十五岁去鲁赴卫,开始十四年周游列国,何来安于天命之说?孔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应该理解为孔子五十岁而知周礼文化使命降于己身,后来孔子周游列国遇到险厄之时,常以“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和“天生德于予,桓雎其如予何”自勉,这就是孔子天命在己的自我确认。所以,孔子说子贡“不受命”,并非批评子贡,而是一定程度上的肯定褒扬。至于说子贡“货殖焉,亿则屡中”,更是明显带有一种欣赏的口吻。孔子与子贡还有一段对话也颇能说明这一点: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在这里,师徒二人兴致勃勃地使用商贾、货殖之语,谈论的却是孔子本人的人生进退,把自己的出仕比作玉石买卖,公然衒玉求售,在后儒看来实在是“夫子之言却不雅重”[27],要竭尽全力为之别解。事实上,“待价而沽”的货殖观表现出孔子对商业活动的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春秋晚期随着社会等级制度的衰微,原本隶属于官府的工、商从业者逐渐摆脱身份依附,越来越多地直接走向市场,于是原本静态的社会分工演变成动态的社会交换。事实上,孔子本人已经亲身参与了社会迁移、社会分工带来的社会交换活动,这就是孔子的设教授徒。孔子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这是把知识传授作为商品进行交换。春秋时代开设私学还相当罕见,孔子大胆首创私人教育,很难说一点都没有受到春秋晚期货殖交换经济现象的影响,孔子本人明显欣然接受“待价而沽”的商贸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