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名士对“放达”境界的提升
竹林名士在现实的政治对垒中,无疑处于弱势的地位,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仅靠现实道德修养还不足以完全支撑这种压力,嵇阮以其诗人和艺术家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在超现实的审美体验中获取了精神力量和人格支撑。而这种努力无疑提升了放达的境界,创造出审美意境的把握。
嵇阮均仰慕庄子的生活意蕴。嵇康虽然把庄子返归自然的理想改造为真实的人生观,并转化为自己的人生实践,但庄子精神中通过审美的中介使自己进入“坐忘”境界的意义并未消失:“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轩冕也;有至乐者,非充屈也,得失无以累之耳。……故顺天和以自然,以道德为师友,玩阴阳之变化,得长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27]他们批判现实中假、恶、丑的东西,却又难以发现世间有理想中的真、善、美存在,于是便认为真正的美存在于本体,非世俗之人用具体的感官所能察觉,只有通过高度修养进入“坐忘”境界,才能与之神交,感知那种神奇而又纯洁无瑕的完美。这种超现实的心灵感知,看似空灵无着,却正是他们自由精神的审美化实现,反过来再把审美活动融入自己的现实人生,将自我由现实的、物质的存在转化为纯精神性的存在,以终生不渝的热情创造着并实践着这种美的境界。由此激发出超乎寻常的精神力量来超越世俗,战胜畏惧,直面恶险而执着于自己的理想,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强烈的崇高感,凝聚为一种感天动地的气质人格。
嵇阮对自己的放达,皆通过描绘理想人格留下了化身:“有宏达先生者,恢廓其度,寂寥疏阔,方而不制,廉而不割,超世独步,怀玉被褐,交不苟合,仕不期达。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28]嵇康一开始就把自己置于超绝拔俗、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地位。这个地位是审美意境中的,而他正是在此高度上获得修养和感情的升华。比较起来,阮籍的精神境界要更超脱也更虚幻一些,更深地进入了作品的审美角色,把自己当作“大人先生”第二:“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魁然独存。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之。”[29]阮籍于诗中笑、诗中哭,心随文走,神随文游,飘飘若仙,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看破了,真正是“高超藐世”的气概。虽然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理想人生,但阮籍却在其中认真地编织着自己的梦想,陶冶着自己的人格。对阮籍,“时人多谓之痴”,这个“痴”字传神地表达了他物我一体的“坐忘”意境。
嵇阮均为我国古代的美学家,深通人与对象之间的“移情现象”,嵇康把这叫作“思假物以托心”,沉浸自然、放情山河时,“人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人化”的情形交融始终。他们以物托心的内容丰富而生动,从游首阳讽“仁义”到奏“广陵”咏高志,自哀鸾凤之遭羁至讥猕猴喻礼士,喜怒哀乐无不淋漓尽致。然他们感触最深、受益最大的,还是雄伟绮丽的大自然对自己崇高意境的陶育。
嵇阮特别喜欢领略、体会“山陵崔巍,云电相干,长风振万,萧条大原”之类展现着惊惧威力的自然景物,这类对象给人猛烈震撼,势要席卷一切的感觉。可人并未屈服,倒是泰然相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陟峻”,在遨游山川、征服自然之际,不时抒发着“贵不足尊”“富不足先”“圣贤不足以为誉”的壮志豪情。阮籍借化身——大人先生的活动,把自己的思想感受全面形象地再现出来:“来东云、驾西风……飘摇于四运,翻翱乎八偶。”容身于大自然的经历使他“不以富贵为杰,不以显得为荣”,就是置身帝王之侧,也傲然不拜,旁若无人。嵇康笔下的宏达先生则“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很明显,嵇阮在纵情自然之际,是把大自然的险象类比为现实生活的险象,自己对它的泰然无畏正是对现实的泰然无畏,对它的征服也就是对“礼教尚峻”的征服。
嵇阮在自然中的这种感受和想象与他们实际的反抗活动相辅相成。嵇康面嘲威焰熏天的钟会;临刑自若,慷慨援琴,视死如归。阮籍鄙讽“辟招”,回拒司马氏攀亲,等等。他们对“礼教尚峻”表现出的无所畏惧的浩气,与自身长期接受自然崇高感的熏陶是休戚相关的。
嵇阮的放达通过在审美意境中的熏陶,升华为一种强大而健康的精神气质,支持着他们以放达的形式与名教相对抗,同时又按照自己的追求真实地生活。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似人似仙的状态使放达于无形中走向至淳至美的境地。它汰除了世俗的羁绊,以精神上的美感为最大追求,当然也就对放达构成了更高层次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