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纬》的流传

二、《地纬》的流传

顺治四年(1647年),函可《变纪》案,拉开了清代文字狱的序幕。自此时直到光绪年间,清代的统治者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文字狱的案件。据《清代文字狱档》记载,仅从乾隆六年到五十三年,就发生了五十三起文字狱。

与文字狱相配合,从顺治到乾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禁书狂潮。[21]规模较大的当数乾隆年间,为修四库全书而进行的全国范围内的禁书运动。从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下诏征书[22],到乾隆五十七年陆锡熊再往奉天重校文溯阁四库全书,二十一年的四库编修和查校过程中[23],乾隆皇帝曾借征书禁书,比如,乾隆三十九年,进呈图书已达万余种,这些书中却没有违碍内容上报。于是,乾隆皇帝便下令,要求对这些书籍进行严格审查,找出违碍内容,并进行处理。

乃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况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闻异辞,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断不宜置之不办!此等笔墨妄议之事,大率江、浙两省居多;其江西、闽越、湖广亦或不免。岂可不细加查核?……至各省已经进到之书,现交四库全书处检查,如有关碍者,即行撤出销毁。[24]

这种所谓的销毁包括两种。一种是“抽毁”,所谓“抽毁”,就是把书中(包括复本)有问题的部分去掉,但书仍然可以流通,这一般是针对仅在个别地方有小问题的书籍;另外一种是“全毁”,即把整部书(包括复本)全部毁掉,使其不再流通。据现在可见的相关资料统计,《四库全书》编撰期间,收录《四库全书》的书籍有三千四百七十种,被全毁的图书有二千四百五十三种,被抽毁的有四百零二种。[25][26]

乾隆五十三年,安徽巡抚陈用敷奏称又查缴了一百零七本书籍,乾隆皇帝由此认为历年的禁书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下令再用一年的时间,再次查缴应禁书籍。正是在这一年,军机处下发的全毁书目中,《地纬》一书名列其中。[27]

陈正宏先生认为清代禁书有很多的原则,书籍全毁的标准有四:

①凡是对清朝统治有所不满(包括客观记述其暴行的)或对满族有所鄙夷、敌视的,都必须销毁;

②能引起人们对于明朝的好感或怀念的书,应全毁;

③凡是跟程、朱理学相抵触和不符合传统道德观念的书,亦应全毁;

④作者有问题的,或者在书中多处引用有问题人的著作的书。

《地纬》被禁当归于第一类。在《清代禁毁书目(补遗)》中,附有《地纬》被禁的理由:

查《地纬》,明熊人霖撰,每一国为一志。内朝鲜志中有指斥之语,又有女真志一篇。有录无书。当(由)亦有妄悖之词。是以撤出。应请销毁。[28]

在《函宇通》本《地纬》中没有女真志篇,甚至连篇名也没有,而在朝鲜志里我们也看不到熊人霖对女真的“指斥之语”。这说明了两个问题:其一,《地纬》初刻本的内容与《函宇通》版的《地纬》的内容有所不同;其二,军机处奏毁的《地纬》的版本,不是《函宇通》版的《地纬》,更不是《地纬》的初刻本,而是其他版本。

清顺治四年,已经发生了函可《变纪》案。清朝统治者已施行文字狱。刻书者很可能因怕受牵连而删掉朝鲜志中的指斥之语及女真志。那么,《函宇通》版的《地纬》中的这些内容是被谁删掉的呢?笔者认为,存在两种可能:其一,熊志学在重刻《地纬》时,他所依据的《地纬》一书已经删掉了朝鲜志中的指斥之语及女真志,因为熊志学曾提到,他拿到的《地纬》原本,“今颇删削”;[29]其二,熊志学重刻《地纬》时所参的《地纬》版本有以上内容,但他自己删掉了相关内容。

《地纬》最终被奏准全毁,即连同复本一起全部销毁,使其不能再流通。此外,由于《地纬》成为禁书,那么,提到《地纬》的其他著作也很有可能会被删改或销毁。所以《地纬》被禁毁以后,提及或引用《地纬》内容的书籍可能就会较难找到。在查找史料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只有很少史籍中提到《地纬》一书。

从笔者目前所查得的史料来看,至少有这样七个人读过《地纬》一书。其中两人是熊人霖在《地纬》自序里面提到的陈子龙和钱柄。另有两人是刻《地纬》的熊志学,以及向熊志学推荐《地纬》一书的兰陵梁公。此外,还有三个人在自己的著作中提到《地纬》,一个是徐世溥,另一个是陈元龙,还有一个是李调元。

陈子龙和钱柄两个人曾为《地纬》的刊刻提出过重要的意见,此处无须多言。但笔者并未发现两人的其他著作中提到《地纬》一书。而重新刊刻《地纬》的熊志学以及他在《函宇通》中提到的兰陵梁公,两人的生平著作等资料很难找到,也无法做更进一步的论述。

除了上述四人以外,笔者在三部作品中查到了三条提到《地纬》的史料。其一是徐世溥为熊人霖所作《操缦草》的序中;其二是在陈元龙的著作中;其三是在李调元的著作中。

(1)徐世溥和《操缦草》序。

熊人霖曾写作《操缦草》一书,《操缦草》是一部诗集,其中收录了作者熊人霖与他的友人的往来诗歌,于崇祯年间刊刻。在这部书中,熊人霖自序之后的第一个序就是徐世溥所作的。在序的末尾,徐世溥以社弟相称,这当是因为两人都加入豫章社的缘故。

徐世溥在《操缦草》序言中提道:“(熊人霖)所著若地纬,载异域风土方物似山海经。”[30]《地纬》所载内容多为当时传教士带来的西方地理学知识。对于认为中国是世界中心的士人来说,这部著作的内容真的有点像《山海经》。徐世溥与熊人霖多有诗文往来,熊人霖应当会将自己所写的这部介绍奇异地理的书拿给徐世溥看。不过,在现存的徐世溥的其他著作中,作者并没有提及或引用《地纬》。

(2)陈元龙和《格致镜原》。

除徐世溥外,清代陈元龙在其所著《格致镜原》一书中也曾提到《地纬》并引用了《地纬》中的相关内容。

陈元龙,字广陵[31],又字乾斋,浙江海宁人[32]。康熙二十四年乙丑科[33]进士,得中第二名。后授编修,入直南书房。[34]任经筵日讲官,起居注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加三级。[35]

康熙五十一年,陈元龙担任广西巡抚。[36]后来,他还担任过工礼两部尚书。雍正元年,陈元龙被授予文渊阁大学士。雍正十一年致仕加太子太傅。乾隆元年特赐在家食俸。卒时八十有五。死后谥文简。[37]

《格致镜原》于“康熙戊子丁亥间,元龙归养时所作。后官广西巡抚,乃刊行之于粤中”。这部书“皆采辑事物原委以资考订”,全书内容分成乾象、坤舆、身体、冠服、宫室、饮食等三十类。因涉及知识广博,故名为格致。又因所载每物必溯其本始略如事物纪原,故名镜原。[38]

《格致镜原》引用《地纬》中关于“八角草”的内容:“粤中有仁草,一曰八角草,一曰金丝烟。治验亦多。其性辛散,食巳气令人醉。故一曰烟酒。其种得之大西洋。”[39]经过比对,笔者发现,此段内容来自《地纬》中“回回”部分。引用文字与原文相比,仅在“粤中有仁草”一句前多了一个“近”字。[40]

《格致镜原》成书于康熙戊子丁亥间,也就是康熙四十六(1707年)至四十七年(1708年)间。而其刊刻于担任广西巡抚,即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以后。其成书和刊刻于《地纬》被禁之前。并且,是书所引用的《地纬》的内容较为具体,而不像徐世溥那样,仅用一句话带过。

(3)李调元和《南越笔记》。

李调元,字羹堂,号雨村,罗江人(今四川德阳)。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年)进士。曾任吏部考功司主事等职。平生喜好搜书、藏书、刻书。[41]

李调元曾写作《南越笔记》一书,书中提道:“熊人林[42]《地纬》云,粤中有仁草名金丝醺,可辟瘴气。多吸之,能令人醉,亦曰烟酒。”[43]

《南越笔记》成书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1777年),在《地纬》被禁以前。李调元爱好搜求各种书籍,他很有可能看过《地纬》一书。不过,他与陈元龙都引用了《地纬》中关于烟草的内容。但他的引文与熊人霖原文有所出入。这可能是因为他对《地纬》的原文进行了改写,但也有可能是他没有读过《地纬》一书,而仅从陈元龙或其他人的著作中转引了《地纬》的相关内容。

无论徐世溥、陈元龙还是李调元,都仅提到或引用过《地纬》的极少部分内容;现在可见的同一时期的其他相关著作,也并没有提到或引用过《地纬》中的内容。因此,我们可以说,《地纬》一书虽然内容新颖,涉及较多的世界地理知识,但它并没有在当时引起太大的影响。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主要有这样两个:

其一,《地纬》一书是关于世界地理的书籍,与科举和治国救世无关,再加上当时很多士人仍抱持中国为天朝上国、世界中心的观念,故是书少有士人问津,或者有的士人可能仅仅读过莞尔一笑,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其二,《地纬》一书在清代乾隆年间被军机处奏准全毁,连当时中央及地方的权力机构一意访求过的复本亦被销毁,其流传不广亦情有可原了。

【注释】

[1]熊人霖:《鹤台先生熊山文选》,清顺治16年刊本,卷一二,台北中央图书馆藏。

[2]聂当世等修,章兆瑞纂:《(康熙)进贤县志》,清康熙12年刊本,卷一五,人物·良臣,台北成文出版社1989年影印。

[3]谢旻等监修:《江西通志》,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五五,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4]李卫:《浙江通志》,卷二四,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5]熊人霖:《南荣诗文选》,崇祯16年进贤熊氏两钱山房序刊本,文卷一二,第39、40页,日本东京内阁文库藏,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藏影印本。

[6]赵模、王宝仁等:《民国建阳县志》,卷一二,三六条,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江苏古籍、上海书店、巴蜀书社2000年版。

[7]洪健荣根据熊人霖著作,并参阅冯锦荣《明末熊明遇父子与西学》一文,整理出熊人霖写作或刻印的著作十八部,列成一表,并附有这些书籍的馆藏地。笔者曾对洪先生的列表进行了补充,包括对熊人霖著作及其馆藏地的增补,并列有一表;冯锦荣:《明末熊明遇父子与西学》,《明末清初华南地区历史人物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1993年版。

[8]熊人霖:《地纬》,清顺治5年熊志学《函宇通》本,自序,页一至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9]艾儒略原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中华书局1996年版。

[10]熊人霖:《地纬》,清顺治5年熊志学《函宇通》本,自序,页一至页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1]嵇璜等:《钦定续文献通考》,卷一四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12]佚名:《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13]佚名:《经籍考》,卷九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14]李卫等:《浙江通志》,卷一三三,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15]郝玉麟监修:《广东通志》,卷二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16]沈彤:《果堂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17]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八,万有文库本,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18]熊人霖:《地纬》,自序,清顺治5年熊志学《函宇通》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9]郝玉麟监修:《福建通志》,卷二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20]在探讨熊志学刊刻《函宇通》这个问题时,笔者所使用的史料均为熊志学所撰《函宇通序》一文,文中不再重复加注。(清)熊志学:《序》,《函宇通》,清顺治5年熊志学《函宇通》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1]王彬:《禁书》,中国工人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页。

[22]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影印版。

[23]对于四库全书完成的时间,学界有不同的看法,一些学者认为当定在四库全书复校结束,并续抄四库全书分别藏于文扬州长文汇阁、镇江文宗阁和杭州文澜阁。但笔者倾向于任松如先生的分法,将其完成时间定在陆赐熊再校奉天文溯阁四库全书。参见任松如著,《四库全书问答》1933年版。

[24]佚名:《清高宗实录》,卷九六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25]陈正宏、谈蓓芳:《中国禁书简史》,学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页。

[26]陈乃乾:《索引式的禁书总录》,富晋书社1932年版。

[27]姚觐元:《清代禁书总目》(附补遗),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162页。

[28]姚觐元:《清代禁书总目》(附补遗),商务印书馆1957年版,第208页。

[29]熊志学:《序》,《函宇通》,清顺治5年熊志学辑刻《函宇通》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30]熊人霖:《操缦草》,操缦草序,明崇祯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31]蒋廷锡等纂:《大清一统志》,卷二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2]金鉷:《广西通志》,卷五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3]鄂尔泰、张廷玉等纂:《词林典故》,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4]蒋廷锡等纂:《大清一统志》,卷二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5]康熙钦定:《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职名,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6]金鉷:《广西通志》,卷五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7]蒋廷锡等纂:《大清一统志》,卷二一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38]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影印版。

[39]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版。

[40]熊人霖:《地纬》,回回,清顺治5年熊志学《函宇通》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版。

[41]马传业修,刘正慧等纂:《(同治)续修罗江县志》,卷二四,艺文,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四川府县志辑》,江苏古籍、上海书店、巴蜀书社1992年版。

[42]此处的“林”字显然是“霖”字之误写。

[43]李调元:《南越笔记》,卷五,鼻烟条,中华书局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