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事论元前移与语义凸显
(一)受事论元的迁移现象
自致使构式也存在本书第二章所提及的表层语块替换的显性变化,具体表现为构式中的不及物动词被及物动词所替换。例如:
(8)这可是令人思乡的家乡小调,那个小伙子唱啊唱啊,竟然唱哭了。[吴为善(2020)用例,下同]
→小伙子唱哭了。
(9)老张能说会道,可天天说这些重复的大道理,也说烦了。
→老张说烦了。
(10)这一大盆脏衣服,妈妈洗了一天,还真洗累了。
→妈妈洗累了。
需要指出的是,及物动词一般具有可支配的论元,作为受事位于宾语位置,但在自致使构式中,如例(8)—例(10)所示,即便存在受事论元,及物动词通常也不带受事宾语。然而,一旦此类构式变换为动词拷贝句,及物动词所支配的受事论元就会显现。例如:
(11)小伙子唱小调唱哭了。[吴为善(2020)用例,下同]
(12)老张说大道理说烦了。
(13)妈妈洗衣服洗累了。
关于这种现象的形成原因,学界早有共识,即补语语义指向施事主语的现代汉语动补短语不能带宾语。例(8)—例(10)中的结果补语“哭”“烦”“累”,在语义上它们分别指向主体“小伙子”“老张”“妈妈”,所以其中的及物动词不带宾语。若出于扩充信息量的目的必须显现受事论元,则只能后置主体NP,同时将及物动词所支配的受事论元提前,使其作为句子的话题,在形式上表现为“受事论元(话题)+及物动词VR+主体NP”。需要注意的是,此类语块移位现象需要充分的信息量予以支撑,信息量越充分,句子的合格度就越高(用“*”标示不合格,“?”标示一般不合格)。例如:
(14)妈妈洗衣服洗累了。[吴为善(2020)用例,下同]
→*衣服洗累了妈妈。
→? 脏衣服洗累了妈妈。
→一大盆脏衣服洗累了妈妈。
受自致使构式“NP+VR”的原型构式义(非预期的过量后果义)的辖制,受事论元前置突出“致使因”必须表示某种“过量”信息,这也就是信息量越充分,事实就越合理的原因。如例(14)所示,“一大盆脏衣服”体现了“脏衣服”过多的信息,凸显了“过量”致使因。由此看来,虽然句法形式上受事论元作为“致使因”充当了主语,但构式语义的角色关系依然如故,在“一大盆脏衣服洗累了妈妈”中,主体NP还是妈妈,“累”还是“洗”所导致的结果。甚至,能够进入此类构式的及物动词,比如“唱”“说”“洗”“写”“看”等,其本身并不具有使动意义,它们在构式中的浮现意义是构式赋义的结果。据此来说明学界的两个研究热点:一是关于“老王喝醉了酒”的主宾换位问题,二是关于“张三追累了李四”的多义问题。
(一)关于“老王喝醉了酒”的主宾换位问题
自致使构式“NP+VR”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VR 的后带宾语可以通过动词的使动用法前移来充当主语。换句话说,就是动结结构为述语成分,主、宾语可在述语前后互换位置。例如:
(15)老王喝醉了酒。[任鹰(2001)用例,下同]
→酒喝醉了老王。
(16)老师讲烦了课。
→课讲烦了老师。
(17)大家吃腻了剩菜。
→剩菜吃腻了大家。
任鹰(2001)就此现象指出,看似相同的动结结构其实有着不同的构造方式,以动结结构为述语的句子有着自动和使动两种不同的格局,一个动结结构的前项动词和后项补语都有可能用来充当结构中心,能够分别支配各自的宾语成分。这是动结式述语结构主宾换位现象的理据所在。主宾可换位结构的存在证明,汉语句法结构和语义结构的疏离源自汉语语序的灵活多变,是缺乏足够说服力的。其实,自动和使动两种不同的格局就本书而言就是“自动”和“使动”的区别,其关键在于动结式的表意重心是否落在了补语R上。比如,例(15)中的“老王喝醉了酒”,是“老王”反映出的“醉”;“酒喝醉了老王”,是这个“酒”让“老王”醉的。根据语料统计的结果,能够形成这种动结式补语R 的形容词并不多,主要集中在表心理状态的单音节动态形容词,比如“烦”“腻”“厌”。而这种格式之所以能形成两种“格局”,其实就是这类词与构式互动的结果。这种现象具有类型学意义上的普遍性。例如:
(18)Politics interests me.[吴为善(2010)用例,下同]
政治使我感兴趣。
(19)I'm interested in politics.
我对政治感兴趣。
(20)彼の話は私を聞き飽きさせた。
她的话听烦我了。
(21)彼の話は聞き飽きた。
我听烦了她的话。
如例(18)—例(21)所示,前面所述现象在英、日语中都有着类似情况,特别是在形态上也都存在显性对立。
(二)关于“张三追累了李四”的多义问题
沈家煊(2004)指出,“追累”是一个动结式。基于“谁追谁,谁累”,“张三追累了李四”在释义上有四种逻辑可能。例如:
(22)张三追李四,李四累了。[沈家煊(2004)用例,下同]
(23)张三追李四,张三累了。
(24)*李四追张三,张三累了。
(25)李四追张三,李四累了。
如例(22)所示,此类表达存在“张三使李四累了”的使成义;例(23)表现为无使成义;例(24)这样的逻辑不成立,可排除(用“*”标示);例(25)表现出的同样是使成义。沈家煊因此强调,类似“追累”这样的动结式所构成的句子,仅仅从动词和补语的论元结构和题元结构出发,是无法对其句法和语义做出充分解释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动结式的意义不能完全靠动词和补语的意义推导出来,二是动词和补语有着各自的词汇选择限制。
“张三追累了李四”这样的多义结构,与本书所讨论的自致使义构式“NP+VR”有着相当的关联性。例如:
(26)张三追累了李四。→张三追李四,李四累了。
(27)张三打碎了玻璃。→张三打玻璃,玻璃碎了。
(28)张三追累了李四。→张三追李四,张三累了。
(29)张三喝醉了酒。→张三喝酒,张三醉了。
(30)张三追累了李四。→李四追张三,李四累了。
(31)一瓶酒喝醉了李四。→李四喝一瓶酒,李四醉了。
比较例(26)与例(27),它们是典型的他致使义构式;比较例(28)与例(29),它们是主宾可换位的自致使义构式;比较例(30)与例(31),它们是凸显致使因的自致使义构式。通过句子成分替换,可以发现“张三追累了李四”这个多义结构实际上分属于不同构式。从语义上分析,动词“追”所支配的两个论元(施事和受事)其实是同时同步动作的;补语“累”具有“自动”和“使动”两种意义(“施事累”或“使受事累”)。动结式“追累”与相关论元在语义上都存在搭配的可能,比如“张三”和“李四”都能搭配“追”或“被追”,因为结果都是可能“累”,所以在形式上就会形成一个多义结构。由此可以窥见动词和补语的词汇选择限制;同时,这也充分说明了一个动结式的意义不能完全从动词和补语的意义加合中推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