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缺失与量差层级隐退
需要指出的是,既然时间因素可以形成序列,那么同样是基于隐喻映射,其他量级的差比因素也应该可以形成序列。例如:
(16)起初,父子俩的号叫声一个比一个嘹亮,但一会儿工夫,就都不出声了。(莫言《丰乳肥臀》)
(17)有些人在气质上一个比一个更适用这些关于隐退的箴言。(蒙田《蒙田随笔全集》)
(18)商店的门头一个比一个洋气。所谓洋气,就是有洋人的气息吧。(贾平凹《高兴》)
(19)这以后,人们说神仙府里的杆子,一个比一个科学,那里都要成为科学院了。(韩少功《马桥词典》)
例(16)所说的“号叫声”,差比的是声音“嘹亮”的等级序列;例(17)所说的“气质”,差比的是“高低”的等级序列;例(18)所说的“商店的门头”,差比的是“气质”的等级序列;例(19)所说的“神仙府里的杆子”,差比的是“科学性”的等级序列。上述示例中的等级序列已与时间性的量级序列无关,转而凸显的是非时间性的量级序列,分属于不同范畴。这种隐喻映射的认知动因已从时间序列完全转向量级序列的递进性差比,说明“一M 比一M+VP”的隐喻映射在持续扩展。随着映射的进一步扩大,差比自身的递进性质发生了向遍指性的投射,量差层级因此隐退。例如:
(20)月兰,外面来了两个找你的男人,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结实。(柳建伟《英雄时代》)
(21)玉清那些亲戚,更惹不得,一个比一个穷! (张爱玲《鸿鸾禧》)
(22)杨七和杨巴慌忙跪下,谁也不知中堂大人为嘛犯怒? 当官的一个比一个糊涂,这就透出杨巴的明白。(冯骥才《好嘴杨巴》)
如例(20)所示,其中的差比只涉及“外面来了两个找你的男人”中的“两个”,范畴成员递进性差比的延续性已然消失,比如“一个比一个高”,究竟哪个比哪个高? 换言之,在“两个找你的男人”这个实体集合中,“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结实”已指向“两个都高,两个都帅,两个都结实”,说明“一个比一个VP”已经是“个个都VP”。又如例(21)所示,“玉清那些亲戚”是一个集合,“一个比一个穷”反映的是“个个都穷”。再如例(22)所示,“当官的”是一个集合,“一个比一个糊涂”反映的是“个个都糊涂”,所以才会透出非当官的“杨巴的明白”。以上说明,此类构式产生变异的根源在于表述中量级序列的缺失,构式一旦失去了量级序列的支撑,就会导致两个后果:其一,“一M”的所指发生变异。在表递进性差比的“一M 比一M+VP”构式中,“一M”指向“某一M”,是一种实指,特指在某个量级序列制约下某个集合中的某一个成员。这种指代是有定的,因为在“一M 比一M”构式的前后两个“一M”中,前者位于量级序列的相对(程度)低位,而后者位于量级序列的相对(程度)高位,构式义反映出的其实是“后者比前者更VP”。然而,一旦构式中的量级序列隐退,“一M”可以指代“任何一M”,这是一种虚指,“一M 比一M”构式中的前后两个“一M”可以指代某个集合中的任何一个成员,“一M 比一M”由此转向某个集合中所有成员互相之间的比较,这种比较的结果凸显了成员的共有特征。其二,“比”的方式发生了变异。在表递进性差比的“一M 比一M+VP”构式中,差比方式蕴含了逻辑上的真值义,即与客观事实是相符的。量级序列一旦缺失,构式反映出的会是比较方式的变化。例如:
(23)这里出产的苹果品种特优,树上结满鲜红的苹果,一个比一个大。[吴为善(2011a)用例,下同]
(24)七仙女都回来了,只见她们篮子里半青不熟的桃子,一个比一个小。
从逻辑语义上来分析,在例(23)“苹果”这个集合中,“一个比一个大”相对来说就可理解为“一个比一个小”;在例(24)“桃子”这个集合中,“一个比一个小”相对来说也可理解为“一个比一个大”。事实上,类似于后一种的逻辑语义推论是不存在的,句子实际表达的意义也是单一的,例(23)指的就是苹果“个个都大”,例(24)指的就是桃子“个个都小”。这就表明,类似于这种逐第比较的方式,其结果并不具有逻辑真值义。再从语用上来分析,对于说话人来说,“一个比一个VP”的预设是“个个都VP”,VP 成了“个个”语义的下限,比如例(23)的预设是“树上的苹果都大”,例(24)的预设是“篮子里的桃子都小”。由此可见,在量级序列缺失的“一M 比一M+VP”构式中,“比”的原型义发生了虚化,已经从“实比”转向“虚比”,这符合汉语语义“主从—平行”的承继规律(参见第六章第三节)。当“一个比一个VP”浮现了“个个都VP”的构式义之后,在构式部分能产性机制作用下,同类物量词也可以进入该构式,并浮现相同的构式义。例如:
(25)全都是参天的大树,一棵比一棵粗壮,一棵比一棵古老。(《人民日报》2003年9月28日)
(26)沿湖四周而立的建筑群……一幢比一幢灵气,一幢比一幢气派! (《人民日报》1996年7月25日)
(27)村民阿底娃儿第一期领养的20只鸡苗,一只比一只肥壮。(《人民日报》2017年1月26日)
综上所述,“一M 比一M+VP”构式所表现出的语义序列表明,基于时间要素的量级序列的隐喻映射,蕴含了从显性时间到隐性时间、从前景信息到背景信息、从时间域到非时间域、从量差到无量差的投射路径。一旦量级序列缺失,原有的语义序列也就会失去应有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