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M 比一M”的量属性

一、“一M 比一M”的量属性

(一)“一M 比一M+VP”构式的递进性差比义与量词的类型分布

现代汉语“一M 比一M+VP”构式中,M 表示量词,VP 表示谓词性成分。学界之前的研究认为,此类构式明显蕴含着时间序列(项开喜,1993),其子类构式存在从时量到动量、物量的演化,其构式义存在从递进性差比到遍指性差比的变异,凸显了从时间序列向非时间序列的隐喻。例如:

(1)这几年家里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路遥《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

(2)年轻的中国队虽然前三场比赛皆负,但一场比一场打得好。(《人民日报》1990年9月28日)

(3)沙上生满了荆条、蓬蒿;后边的三层,一层比一层小,可也都是青枝绿叶的。(赵树理《三里湾》)

“一M 比一M+VP”的构式义凸显的是递进性差比,其中的数量短语M,既可以是时量,比如例(1)中的“年”;也可以是动量,比如例(2)中的“场”;同样可以是物量,比如例(3)中的“层”。其中的VP既可以是性质形容词,比如例(1)和例(3)中的“好”“小”;也可以是动词性短语,比如例(2)中的“打得好”。需要注意的是,构式中的“一M”通常具有指代性,指代语篇中某个类的特定集合,如例(1)—例(3)所示,“一年”“一场”“一层”分别指代“这几年中的某一年”“这三场中的某一场”和“后边的三层中的某一层”。也正是因为“一M”所具有的指代性,其中的“一”表示的是非真值义,不能用其他数词,比如“二”“三”“四”等来替代。另外,虽然构式中的“比”字是差比范畴标记,但其原型构式整体凸显的不是单一差比,而是某个类集合成员之间的递进性差比。又因为构式蕴含了隐性的时间序列,所以差比对象是“后一M”与“前一M”。如例(1)—例(3)所示,“一年比一年好”是直接以时量“年”为差比对象的递进性差比;“一场比一场打得好”是以动量“场”为差比对象的递进性差比;“一层比一层小”是以物量“层”为差比对象的递进性差比。

吴为善(2011a)对照《现代汉语量词用法词典》,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CCL)中对“一M 比一M”格式进行了语料检索,发现现代汉语中的时量词、动量词和物量词虽都可以出现在“一M”中,但它们的使用频率分布不一,具体如表7-1所示。

表7-1 “一M”的量词类型出现频率(吴为善,2011a:51)

据上表可知,第一,“一M 比一M+VP”构式蕴含了隐性时间序列,因此在出现频率上明显存在“时量词>动量词>物量词”的梯度;第二,在每一类量词中都存在某一个成员在使用频率上远超其他同类成员的现象,比如表7-1中的时量词“天”、动量词“次”、物量词“个”。为便于论述构式的量属性演变,本书以这三个最具有代表性的量词作为接下来的考察对象。

(二)“一M 比一M+VP”构式的量属性演变

“一M 比一M+VP”构式的量属性演变发生在两个维度:一是从时量向动量、物量的投射;二是从递进性差比向遍指性差比的迁移。前者涉及量范畴的属性演变,后者涉及时间序列的淡化隐退。先来看“时量→动量→物量”的依次投射。首先是“一M”表时量。例如:

(4)不过我吃了药也不见效,只有一天比一天凶。(巴金《秋》)

(5)他们只觉得青石板街打扫得一天比一天干净。(古华《芙蓉镇》)

(6)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迟。(魏巍《东方》)

(7)人们理想的境界,一天比一天扩大,一天比一天提高,一天比一天推远,一天比一天美妙。(冰心《冰心全集·第五卷》)

如例(4)—例(7)所示,虽然VP既可以是性质形容词,也可以是动词性短语,但就语料的随机统计结果来看,性质形容词是其“优选”(statistical preemption)对象,体现了递进性差比结果的性状差异。由于性质形容词表示的是弥散程度量,因此这样的性状是无界的。无界的性状通过有界手段(比如:时段“一天”)被分割为有界,由此构成了一个有界时段的个体集合。如此看来,“一天”是此类构式差比的直接对象,形成的是程度量的递进性差比,可码化为[一M(时量)比一M(时量)+VP],是“一M 比一M+VP”的原型构式。

在部分能产性机制的作用下,构式进而发生语块替换现象,即动量词的准入。例如:

(8)它很快就把狼皮当作活物了,不仅扑向它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猛。(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9)我看着她,说:“我每一次登上万里长城,都觉得一次比一次上得高,一次比一次看得远。……”(冰心《冰心全集·第六卷》)

(10)然后再从群众中集中起来,再到群众中坚持下去。如此无限循环,一次比一次地更正确、更生动、更丰富。(《人民日报》1953年6月1日)

虽然构式中的时量词已被动量词替换,但因为动量词表示的是行为动作的频次,“一次”指代的是特定事件集合中依次发生的同质事件,比如例(8)中的“一次”指代“扑向它”,例(9)中的“一次”指代“登上万里长城”,例(10)中的“一次”指代“从群众中集中起来,再到群众中坚持下去”。“事件”在时间上终归是有一个内在终点的,其本身也就是有界的(参见第六章第一节),所以不需要通过有界手段来“使之有界”。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此类构式在语篇中往往存在表“频次”的集合标记,比如例(8)中的“次数”,例(9)中的“每一次”,例(10)中的“无限循环”。由此看来,从“一M(时量)比一M(时量)+VP”到“一M(动量)比一M(动量)+VP”,构式整体上表递进性差比义的特点并没有改变,不同的是类似前者无界性状被时段分割为差比对象的情况,在后者中已被伴随时间推移的有界事件替代,其中蕴含的时间序列已经开始消退,表现为时间因素已从前景信息退居为背景信息。

随着语块替换现象的进一步扩大,物量词也被允准进入“一M 比一M+VP”构式。例如:

(11)她一连发了五个誓,而且一个比一个刻毒。(格非《人面桃花》)

(12)眼下能人辈出,一个比一个想得大,一个比一个干得大。(路遥《平凡的世界》)

(13)邓有米、孙四海和张英才,却争相将酒往旗杆高处洒,一个比一个洒得高。(刘醒龙《天行者》)

如例(11)—例(13)所示,递进性差比构式中的时量词“一天”、动量词“一次”已被物量词“一个”所替代,构式因而可码化为[一M(物量)比一M(物量)+VP]。其中,“一M”指代有界实体,是一个由有界实体的类集合成员形成的差比范畴,凸显了物体属性的程度量差比。值得关注的是,虽然这是一种有界实体成员间的递进性差比,但这种差比的形成仍然离不开构式所蕴含的时间序列。比如例(11)中的“一连发了五个誓”,其中就蕴含了“一连”的时间先后。又比如例(12)中的“能人辈出”,其中就蕴含了“辈出”的时间先后。再比如例(13)中的“争相将酒往旗杆高处洒”,其中就蕴含了“争相”的时间先后。由此推断,“一M 比一M+VP”构式“时量>动量>物量”的出现频率,其序列梯度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形成的,这归根结底是从时间序列到非时间序列的不同认知域之间的一种隐喻映射。时间序列关乎人一生的“从出生到死亡”,由其形成的序列差是清晰的,听者指别度因此就高。同理,因为对时间因素的关注程度不同,语义因子凸显度也会发生相应变化。举个简单实例,2020年暑期,笔者组织相关院校学生参与了以“乡村振兴”为主题的关于莲子的整体营销活动,发现无论是线上客服还是线下展销,在交流到“我们的莲蓬‘一M 比一M’好吃”时,客户的反应有所不同。例如:

(14)甲:我们的莲蓬一天比一天新鲜!

乙:哦,什么时候下市?

甲:还有段时间呢。

……

(15)甲:我们的莲蓬一蓬比一蓬新鲜!

乙:吼吼,那你告诉我,哪个最新鲜?

甲:这批莲蓬都新鲜,一蓬比一蓬新鲜。

……

从实际营销结果来看,发生类似例(14)这种交流的,基本可以达到售卖的结果,因为对于“新鲜”来说,它所蕴含的时间因素无疑是最重要的,听话人关注的是莲蓬“今天”与“昨天”的新鲜程度差比,因此听话人认为即时购买的一定是最新鲜的。然而就例(15)而言,一旦时间因素消退,“新鲜”程度差比的可及度就下降了,指别度因此也就降低了。值得关注的是,“甲”的解释,即“这批莲蓬都新鲜,一蓬比一蓬新鲜”,所希望传递的信息是“每个莲蓬都是新鲜的”,构式的差比义消退,非差比义浮现。